下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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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辍朝多日。

连夜的阴雨叫人心烦。玄元殿外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廊下站了一群近侍黄门。反而殿里空空如也。

常和被逐出宫后,皇帝把所有近侍都赶出殿,不允许任何人侍奉在侧,饮食则由他特意点名的几个黄门查验过,才能传到殿门前。段胜等人等候在殿门外,不得见天颜,又怕皇帝迁怒,只好去太后处汇报此事。

太后听了只是冷哂一声:“他这是嫌哀家监视他呢!”丝毫没有理会,对外仍称皇帝生病。

突然有一日,太后派人来传召皇帝。先令一队禁军士兵仿佛押送犯人一样,用皇帝微行时坐的车轿将皇帝送到刑场边。再有一个太后派的黄门为皇帝掀起一角轿帘,说:“太后让臣请陛下观刑。”

李霁眼睁睁看着刑场上执行腰斩,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血色的夕阳。他认出那人,正是当日替他提出大赦的侍中,面色霎时变得阴沉。

待禁军又将他送到锦章殿,下了车,段胜见到皇帝仅着常服,神情大异平常,心里一惊。慌忙提醒道:“陛下,等会儿见了太后,服一服软,说不定就放陛下出来了。太后娘娘还是很爱重陛下的。”

皇帝已经眉头紧蹙,面色惨白,却还嘲弄地一笑:“伊尹放太甲,居桐宫叁年,朕急什么?”

和冰冷寂静、氛围紧张的玄元殿相比,锦章殿内风和气宁,甚至连太后都看起来那么一丝不乱,端坐在案前,带着胜利的微笑。

皇帝放下了母子之情,以一种看政敌的眼光审视这个对手。从后宫帷帐后的嫔御,一步步走到帝国的台前,这个女人对朝局的控制力,注定不能以常道胜之。

他终于伏拜:“母后安好。”

太后带着一丝气定神闲的笑意:“哀家有什么不好呢。刚刚处死了离间你我母子的人,也让朝廷百官看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停了一下,半带愁容,”只不过,想到蛊惑皇帝乱国的两个逆贼,这么轻飘飘的死了,哀家就深感对不起先帝的托付!来人,将那两个匣子呈上来。”

宫人颤抖着呈上两只通体乌黑的漆盒,漆面深沉暗哑,映着殿中烛火闪着幽幽的冷光,仿佛在表面游走的鬼影。朱漆云纹像鬼魅伸出的利爪,缠绕扭曲挣扎,仿佛其间有一双冷眼窥伺着周围。匣口的素丝绦上凝着暗红的污渍。

“打开,给皇帝瞧瞧。”

一瞬间,李霁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低着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背脊紧绷,浑身都是冷汗。

自小接受的礼仪伦理,师之所存、母慈子孝、兄友弟悌,在这一瞬间碾作齑粉。

“皇帝,你怎么不抬头?见见你的老师。”太后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含着轻蔑的笑意。

人死如灯灭,他可以骗自己。可是太后话音落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一道愤怒的咆哮,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说:

是你害死了他们!因为你鲁莽、幼稚、冲动,你自以为全天下都要听从你,让他们盲目地遭受了灭顶之灾!

皇帝头一回感觉到深深的无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脊背挺直,抬眼,眸光微微颤抖移向那双漆匣。

终其一生,李霁始终不承认,自己看到的是鲜血淋漓的人头。相反,他坚信,在那一幕里,他只看到了一片猩红色,匣中鲜红的绸缎,带着诡异扑鼻的香料气味,在他的视野中蔓延、生长,覆盖住整个天地,有如叁足的金乌飞过,身后升起巨大沉重的红日。

他周围的所有东西,忽然都变得混沌。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宛若毒雾,凝滞了他的呼吸,让他的视线逐渐模糊。那一刻,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虚无,他仿佛只能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身来,又是在好像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下,行至廊下。在一片混乱朦胧的雨声中,他竟然感觉到有几个人跪在他脚边拼命地磕头:“多谢陛下、太后开恩,父亲说错了话,犯了违逆大罪,还饶奴婢一命!”

对方热烈惶恐的眼泪,让他徒然地感到荒谬。他又重新听到那个声音说:你害死了你的太傅,你害死了他们,而你置身事外,竟然还能享受这样的感恩戴德。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吾而死!是朕害死了他们。他向那个声音痛苦地承认。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做不出来,他听见自己没有波澜地回答:“平身。”

在那片血色的泥沼中,天地变得时而昏沉,时而眩目。他仍旧支撑着往廊下走,直到脚底落空,重重地跌落到锦章殿御阶下的积水当中。

皇帝终于不用装病了。

当日太后急令太医令丞,召集诸医待诏,在宫中连夜看诊商议,为皇帝治疗。

段胜在殿中急得团团转。

皇帝病了,却仍旧不允许任何近侍上前,只有御医允许在殿中短暂地问诊。太后忙着处理国事,态度很不明朗。

叫皇帝在殿中一个人待着总归不是个事。即便太后真有废了皇帝的意思,殿中到底是一朝天子,倘若生了死志,出了叁长两短谁都跑不了。他现在有点后悔接受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走到廊下,又听见黄门侍从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这有什么难的,强按着皇帝把药喝了就是。”另一人说:“今天咱们折辱了陛下,明天他砍咱们的头!”

皇帝这位主子久不出现,宫人纪律也逐渐松弛。段胜心烦意乱:“再多说两句,大家脑袋都没有了!”众人勉强安静下来。

段胜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常和手下得力的几个黄门坐在角落里,秋风里凄凄惨惨地围着药罐扇扇子。本来他们冷板凳是坐定了的,只因被皇帝点选了查验饮食,还勉强在玄元殿前侍奉。段胜这时候别无他法,走到他们面前说:“你们也吃皇粮,总该想想办法啊。”

为首的黄门周偃说:“了解陛下心思的,莫过于常和。”段胜无奈道:“去找他就是了。”

周偃遂领了叁个黄门出宫去。常和趴在榻上养伤,这几天他这个待罪庶人的榻前倒是很热闹。刚走了一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军官,向他试探皇帝在禁中究竟如何,又从宫里来了这几位。

常和下不了榻,抹着眼泪说:“你们可千万看顾好陛下,无论如何,他对你我不薄。”

周偃等应了是。不多时,从府中出来,径直叫了车马,往城外去。

城外的雨淅淅沥沥,高祖陵为一片浅淡的山岚笼罩,如仙人境。素女启门时,白雾从外头涌入,其间浮现出她久未谋面的深青宫人袍。

周偃对她拱手道:“仙客,今日叨扰实在是不得已。仆是陛下身边侍从,不知您是否听说,陛下已因病辍朝多日,他恐怕——”

素女眼看他说不下去,拈起袍袖,开始抹眼泪,随行的黄门俱是一副如丧考妣模样,霎时愣在原地,惊愕地半张着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一会儿才道:

“多谢常侍,只是小道既已舍身入观门,红尘中事,无意再管。陛下的事情,还请常侍们多多用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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