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吻(1 / 2)
如果要问同现在一般慌乱无措的时刻,在曾经,李晋昭是否有过?
那答案是肯定的。
十来年的蹉跎岁月几乎磨灭了他年轻时的一腔少年意气与温柔爱意,在经年坎坷的苦痛中将他逐渐雕琢成为一个看似强大惯会伪装又麻木冰冷的上位者……
可没有人清楚,那一段刻骨记忆一直反复留存于他的脑海,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心底的某处始终烙刻着一道永远也无法消抹的沉痛伤痕。
那是2014年年底梁叶去世的时候,好友温泽林一个电话敲进年份交替的缝隙里,在四周欢愉的闹腾中,带着利刺凿碎他本就紊乱不安的心。
一瞬间,手机里残留的机械电流声反反复复,却掩盖不了回旋在他耳道里令人窒息的讣告——梁叶因术后并发症突发大出血感染,抢救无效死亡。
她的生命停止在2014年的最后一天,享年32岁。
他依稀记得那时恍惚之间,身前衣着大红色棉袄的小女孩看着他笑着,手里攥着一只五角星状的氢气球,说:“叔叔,还有两分钟就是2015年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可他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得那抹红色艳丽到刺眼,耳边的嗡鸣阵阵,像有无数银针穿刺。
他似乎幻视了某些不断汹涌的鲜血正在上卷,像一只只无情又瑰丽的索命鬼手,一点一点将他的身心拉入深渊。
雪地里的人来来往往,擦肩接踵,他听不清一切,记不得手中的黑伞何时散落,更记不清那个小小的背影如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自己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地穿梭过无数街道,不顾形象地奔跑到D市人民医院的。
他只知道,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踏上冰冷的走廊,深长的廊身是看不到头的无限循环。
头顶惨白的灯光在摇晃交织,变成从天而降的罗网,把他收裹覆盖,他听见自己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像灾害来袭时翻涌的喧闹海潮……
哭声,骂声,叹息声随之跟着一窝蜂地涌进了他的耳朵,他抬眸,正看见蒋文正,看见梁叶的父母亲,于是脚步猛然一顿。
蒋文正怒骂他,捉起他的领口,拳头沉重下锤,问他来做什么?
大抵又是那人的无能狂怒,李晋昭第一次没有和他对峙,他只是恍惚无措地,问,梁老师在哪里。
他没看见她的身影,目光直直又倔强地在整间病房里环视,想找一些什么来堵塞自己快要爆裂的心,可是他失败了。
视线里只有大小遍布的沾染胧水血液的纸屑,床单上,地板上,垃圾桶里……
他的心在淌血,嘴里反复念着什么,却陡然听见担架滚轮的声音。
猛然抬起头,他终于看见那一张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床——铺盖着厚厚的白布,一只纤细的手垂落而下,那样悄无声息,刺痛着他的眼与心。
他忘记呼吸,愣愣封定在原地,紧攥指间的那一支陈旧钢笔,拇指指腹摩挲笔帽上印刻的两个英文字母——LY。
反反复复。
好像只要这样,她就始终存活着,始终像那字母一般深深刻在他的心底。
……
时间只能模糊当时的景象,却如何也无法磨灭事实带来的余震,他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都没曾从梁叶的离去中走出。
大抵这世界上的人都是本能厌痛的,若是心伤到不能自已,便会忙不迭地用身体的苦楚来平衡。
童乐川打碎玻璃杯,将一地尖利的碎屑攥进手心,吃进嘴里,是一种表现。
她迫切地需要疼痛——钻心的肉体疼痛,去摧毁所有敏感又发达的神经,去消抵累累伤痕的心,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短暂感知自己于世界的存在,不至于持续掉落精神苦痛的漩涡当中。
当年的李晋昭,亦是如此。
他们父女二人,身体里流淌同源血液是他们彼此之间无形的纽带,注定他们即便分开在某些不同的时空,也能足够相像。
他曾在某个无人的夜晚打碎那面古旧的镜子,破碎的哗啦声惊绝了整个房间,落得满地支离破碎。
狭长短促的玻璃碎片被他握进掌心,只是稍稍一用力,温热的鲜血汩汩淌落在洁净的地板。
血液像有生命力的种子,沿着冰冷的石板缝隙游走生长,盛开一根根血色枝桠,彼此脉络纠缠地编织成一颗大树,如同昔日盛夏体育馆外枝繁叶茂的梧桐。
他怔怔地看着,嘴角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由此好似才缓解了那阵持续不断的疼痛。
“阿昭,你疯了?!”
赶来的温泽林看见一地血泊与面色惨白的他,怒声斥责,他本是医生,却也一时半会儿乱了手脚。
肉体的疼痛让李晋昭短暂感知自己存在,心头的某一方空洞也逐渐被掩盖,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她离开后有了生机。
原来他还活着……
温泽林手忙脚乱地用纱布一点点缠紧他的掌心,骂过数声之后却也不见得他动弹,只得恳切出声,乞求道:“阿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折腾自己,哭出来吧,没关系,哭出来……”
可李晋昭从来都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他李晋昭在她眼中,不过只是众多学生中稍微起眼一点的一个罢了。
他没有资格去为梁叶哭,从始至终他都不是她的谁——不是家人,不是爱人……
要知道,哪怕他耗费那么些年的时间,去努力变得成熟,却也始终无法让她接纳自己,无法真正站在她身边。
他到底有什么资格为她哭呢?
他想要忘记她。
可梁叶的面容时时刻刻浮现在他眼前,充斥他生活的每一分秒,不分昼夜也不分现实与梦境。
她永远都是离别那夜的模样,眼底盛满柔和的泪光,缓缓开口,那双温润的唇瓣张合着,他听见她说:“小昭,爱人是会疼的,爱上不该爱的人更是。”
“所以,你不该爱我,小昭……”
“只要不爱我,就不会疼了。”
他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明明时隔久远,却觉得那么清晰。
他只是笑,有哑火在他胸口燃烧,绵延千里……
手心的玻璃深深镶嵌,鲜红的血液不断坠落,“啪嗒啪嗒”滴落而下,溅起死水一般的心潭,交错起时空间波动的涟漪……
那抹鲜艳横跨十年之久,交迭在两个人孤寂的人形身影上,李晋昭恍神之间,心中久违地涌起那一腔被压抑太久的失落与悲痛。
童乐川现在的模样和他那时太像了,几乎可以说是另一个他自己……
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因何这样。
他的心脏乱颤到疼,繁复无解又道不明的情绪要把他吞噬,可他还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留存一丝理性,目光紧紧锁在她涌血的嘴唇,猛然抬手扼住她的下巴,力气大到快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吐出来!”
她柔软的肌肤瞬间被掐得泛白,唇口因被挤压而不得不张开,随后,一股鲜热的温流蓦地便顺着唇角滚落而出。
虽然在心头预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看到那刺目的鲜血旋然涌出时,李晋昭还是不免心惊。
血液很快滴落在他手上,淌过虎口,像悲阴的游蛇将他肤理缠绕,而她眼角的泪也在剧烈的动作间洒下,一颗一颗,如同最烈的酒,滚烧他的喉舌。
她不断发出断断续续“呃呼”的残息声,大概是被李晋昭的动作带来的余韵影响,部分大小不等又支离破碎的渣子卡在了喉间。
无数锋利的弯刃刺在喉头,像有生命力一般的种子,扎根在她的血肉之后,便肆意疯长,若烈火荆棘,穿透她的脖颈,扎烂她的五脏六腑。
李晋昭发现事情不对,连忙将手伸进她的嘴里,修长的食指摁在她的舌根处,强迫她打开喉腔通道。
只一下,童乐川便作呕吐状,整个人像被猛地往前抽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剧烈咳嗽起来。
可她整个嘴唇和食道都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渣划烂,她的胸腔只是稍稍一颤,便喷出一团血沫玻璃,摔在星星点点的血泊中。
口腔里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液也夹杂唾液,一滴一滴藕断丝连地从唇角处往下滴着。
“咳咳咳——”
咳嗽声一阵比一阵汹涌,像是有人在用锤子凿她的肺,她捂着心口,明明难受到快要窒息,却病态地在心底升起一丝快活。
她感到畅快,甚至有些迷恋这样生不如死的状态,这样被玻璃碎渣刺烂血肉,划破食道与胃壁的痛楚。
嘴里密密麻麻伤口像被千机丝分割,只要动一动就爆开无数裂口,她自虐地伸手去够地上剩余的玻璃渣子,想要再次吃进嘴里。
她只希望能够更痛更痛一点,这样……
是不是心脏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李晋昭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语言已经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一直在颤抖。
那双沾染鲜血的手青筋爆起,紧攥她的手腕时,带着抖动的余韵。
这是他为数不多地感到惧怕的时刻,心头那些来自过往的复杂情绪让他头脑一时混沌不堪,负面又阴戾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像来自地狱恶鬼的哭嚎,他们在说让她去死,死了就全都解脱了。
“李晋昭,你曾经不也是这样想的么?死就是最好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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