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独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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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玦眼前幽暗,当他将棉帘掀离脸前,所见又复一片光明。

年少的他第一眼便瞧见房内那只貍花猫①。

猫花猫蹲伏在炕上,头脸俯贴炕面,深深埋在前爪里,脑袋只从头顶心露起,两只尖尖耳朵朝下歪。

“世子爷,怎地一直盯着炕上?”炕的另一端,一个姑娘缝着棉布抹额。

赵玦问道:“霜降姐姐,这猫怎么了?”

霜降放下针线,下炕瞧向貍花猫:“没怎么啊?”

赵玦道:“它这模样像极孩子挨骂,没脸见人,或者倒地大哭。”

霜降噗嗤一笑:“它在睡觉。”

“猫是这种睡法?”

“你只爱猎鹰、猎犬和骏马,难怪不知道。猫爱晒太阳,冬日难得出大太阳,自然要晒上一晒。可日光映着积雪又太亮,它只好这般遮住眼。”

“原来如此。——你伤风感冒,告假在家,怎不好生休养,还在做针线?”

霜降笑道:“劳碌命,闲不住。——其实我好了大半,早想回房里伺候,我娘偏不许,说万一将病气过给你,必要打折我的腿。”

她掏出手绢将炕上细细掸过,向赵玦让:“你请上炕,我取茶水去。”

“你人在病中,不必麻烦,让小丫头来。”

霜降将火盆挪近赵玦,笑道:“丫头出去了,就算她在,进京以来,王爷王妃便千叮咛万交代,你的饮食绝不能让外人经手。”

赵玦上炕,拿起炕桌上的棉布抹额瞧,问道:“霜降姐姐,这是预备孝敬你未来婆婆邝大娘的?”

“是做给我娘的,你也晓得,天冷她就犯头风,总不能根治。戴上抹额暖和些,能缓和疼痛。”

“为何不用绸面,你若短少布料,我……”

“你别再送了,她得了好东西从来舍不得用,全添进我嫁妆里。因此我拿棉布作抹额,料子便宜,不好作嫁妆,我娘只能留下自个儿戴。”

赵玦道:“我再打听打听京城有哪些大夫擅长治头风,京城人才辈出,就不信一个圣手都没有。”

“又要偏劳世子爷,多谢。”

赵玦道:“应该的,奶娘对我有哺育之恩。”

霜降叹道:“我娘常说自己命薄,自小飘零,幸好遇上王府这等宽厚人家,不嫌我们孤儿寡母命硬,让我们都进你房里伺候。等你用不着奶娘了,王妃娘娘又将我娘调到她身边管事。”

赵玦由“命硬”二字思及术士吴神仙批命他“有命无运,刑克父母”,难得不庄重地撇了撇嘴:“命数之说虚无飘渺,如何能信?”

霜降道:“王府待我们娘儿俩的恩德不止这桩呢,我们签卖身死契,原无赎身的理,可我娘开口求情,王爷王妃便将我放良,好自主婚配。”

赵玦道:“我们因为皇曾祖病笃,由边疆被召回京城,现如今他老人家已经龙驭宾天大半年,我们还留在这儿,不知几时能走。你若不曾随行,留在陇阳,这会儿早成亲了。”

霜降正色道:“王府于我们有再生之恩,天涯海角我们都当追随左右,尽心侍奉。横竖王爷辖管陇阳,我仗着王府狐假虎威,晚个一年半载成亲,邝家也不敢有二话。”

赵玦沉吟半晌,道:“也不知一年半载之后,能不能回陇阳。”

霜降忙问:“怎么,世子爷听到什么风声了?”

赵玦摇头:“不必听到风声,叁皇叔……”他不大情愿改口,“今上至今对父王全无差使安排,也不放回陇阳,任他闲赋在府,只怕要将他长留京城。”

霜降压低叹息:“没想到是今上继位,府里全当太宗皇帝幽禁了宁王爷,就会按照宗法来,传位给我们王爷。”

“皇曾祖提防父王,”赵玦说时,年少面庞露出早慧不可避免的忧悒,“父王因为四皇叔长年受冷落,皇曾祖恐怕他一朝得势要为难四皇叔,丝毫不考虑……”

丝毫不考虑叁皇叔安王以资质和表现皆平庸的庶出孙子身份继承大统,也容不下他父王这个无论在宗法和功绩上,承祧都更名正言顺的嫡长孙。

他向霜降道:“你是我的同乳姐妹②,情同手足,这些心事只能对你说。”

窗外有人问道:“霜姐儿,家里来客人?”

霜降隔窗道:“娘,世子爷来了。”

“奶娘。”赵玦按照礼法大可坐着不动,仍旧下炕迎人。

林嬷嬷进得房来,面上堆笑向赵玦嘘寒问暖,转头对霜降皱眉,眉间原有的悬针纹凹陷更深。

“霜姐儿,你服侍世子爷几年了,怎地还这般粗心大意?时气寒冷,火盆里的火不够旺,还不快拿火筯拨一拨?倘或冻着世子爷,仔细你的皮。——真是,跟你那短命老子一般缺心眼。”

霜降唯唯诺诺,悄悄向赵玦嘟囔:“我娘就知道心疼世子爷你,不管她病了的女儿冻没冻着。”

赵玦道:“奶娘再疼我,我也越不过你,你是她嫡嫡亲亲的女儿。”

他留意林嬷嬷气色不佳,因问道,“奶娘有烦心事?”

林嬷嬷瞧了他少顷,涩声道:“王妃娘娘房里的周嬷嬷卷了细软想逃被逮到,教娘娘下令杖毙。”

赵玦吃惊:“我母妃待下人素来宽和,那周嬷嬷也一直忠心耿耿。”

林嬷嬷忙道:“世子爷你年少,哪里知道人心隔肚皮,到兵荒马乱时节才分得出是人是鬼。最近有些下人忒不像样,佛都有火,王妃娘娘很该狠狠收拾,要不,一个个都上房揭瓦了。”

那阵子,赵玦旁观母妃御下渐渐严厉,但治标不治本。义德帝存心干晾他的父王,府里不乏下人赤心侍主,不离不弃,也有许多下人生了离意。

王府人心浮动,他的父王倒是沉着,每日晨起练武强身,余下工夫莳花种草,吟诗作赋,念佛抄经。

赵玦只道父王久惯征战沙场,练出临危不惧的修养,直至某日,他在屋外听到父王叹息。

原来父王并非不忧心,只是身为王府主心骨,不论内里如何煎熬都不能形于色,否则府里将乱成一团。

他也开始勤于念佛抄经,冀望苍天开眼,保佑全家平安。

不久情势急转直下,言官以周嬷嬷遭杖毙一事,弹劾襄王府刑罚过当,草菅人命。事情一旦起头,朝内对他父王的弹劾跟开了闸似的,一波接一波。

终于一日,赵玦听父王透露,要在翌日将他们母子悄悄送出京城,人手和行程皆安排停当。

赵玦道:“父王,孩儿不走。”

他的父王口气温和,但不容商议:“你必须走,若非形势不妙,我断不会出此下策,让你们母子亡命天涯。”

“难道再无转寰余地?”

“朝臣弹劾我,连贪墨军饷,杀良冒功的罪名都列了,这是要将我抹黑到底,方便赵昂动手。”

赵玦听得父王不顾礼法,直呼义德帝名讳,意识父王和叁皇叔即将公然反目。

“父王,我们一块儿走!”他求道。

他的父王温声道:“阿欢,你关心则乱了。”

赵玦猛省自己说了傻话,义德帝视他的父王为心头大患,岂能容他逃走?

他的父王亦道:“我逃了,赵昂必定翻天覆地追捕;我留下,你们娘儿俩逃走,追捕阵仗兴许小些,你们便有一线生机。”

“孩儿想和父王同患难。”

“你留下,不过坐以待毙,正中赵昂下怀,轻易将我们全家一网打尽,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父王好说歹说,他略有动摇,因问道:“母妃肯答应吗?”

“她还不知情。今儿她刚由相国寺礼佛回府,累了一天,正在休息,到晚夕我再和她说。”

父子俩相对无言,许久父王露出一丝苦笑:“我自幼在你皇曾祖跟前便不如意,因此立心绝不让儿女步自己后尘,必要让他们活得比我欢快肆意,可惜……”

赵玦明白父王含蓄指出皇曾祖偏疼四皇叔宁王,令他从小郁郁寡欢。

他心知礼法人伦不允许,还是恨起他的皇曾祖处事不公,生生害得他父王龙困浅滩被犬欺,一家骨肉分离。

是那时母妃翩然来到,笑盈盈道:“你们父子俩都在啊。”

王府内忧外患,人事纷扰,他的母妃恒常妆饰得体,容光鲜妍。

父王问道:“你不是在房里休息?”

母妃笑道:“只是烧香礼佛回来,又不曾大动干戈,哪里就累到得休养生息了?冬日酷寒,我熬了补药给你。阿欢,你那份我打发人送去你居院,让霜降熬煎。”

赵玦回到他的居院,便有林嬷嬷呈上补药。

他吃了一口,面露疑惑。

补药汤色深,药味却淡,肉味反倒浓重。

林嬷嬷见状问道:“世子爷,怎么了?”

霜降立在林嬷嬷后头,问道:“世子爷可是嘴苦?待会儿吃完药,用点蜜脯过口。”一边说,一边打眼色。

“良药苦口。”林嬷嬷道,“世子爷,趁热吃吧。”

赵玦料想霜降必有正经缘故,便不理论,将药吃完。

及至林嬷嬷离开,赵玦向霜降问起究竟。

霜降道:“世子爷,多谢你帮忙遮掩。近来我娘甚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唠叨骂人。方才我盛药汤,不小心打翻大半,教我娘知道,定要惹来好骂。幸亏早先我炖了黑豆炖鸡汤,便趁娘眼错不见,搀了鸡汤进去。”

赵玦道:“你也太小心了,奶娘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她对你就是刀子口,豆腐心。”

霜降不知想到什么,红了眼眶:“是,她嘴头子厉害,心里全是为我打算。”

那夜,赵玦在居院设香案,焚香祝祷:“天地神佛在上,善男赵世玦一家不幸,遭逢奸人当道,父亲忠孝报国,空落得有志难伸,有冤难诉。上天垂怜,保佑弟子父母渡过此劫,弟子愿以性命换取父母重回陇阳,平安终老。③”

哪承望深夜里,锦衣卫登门宣旨,道是襄王交通外敌,即刻查抄王府,并将襄王及其世子提取回衙。

他的父王原本沉得住气,听闻锦衣卫要连同他一并带回诏狱,立时翻脸。

王府里本来就守备得如同铁桶一般紧,父王发出暗号,府里各处亲卫同时发难,将入府的锦衣卫尽数歼灭。

只是锦衣卫在府外也布下重重兵力,他们一家无法突围。

王府亲卫与锦衣卫相互攻防,渐有死伤。锦衣卫堂官见久攻不进,下令火攻。弓箭手往王府射入火箭,府中多处窜起火苗,烟薰火燎。

混乱中,赵玦得知霜降死讯。

“林嬷嬷母女偷开角门迎入官兵,教府中侍卫发现,霜降教人乱刀砍死,林嬷嬷不知躲哪儿去了。”下人如此禀道。

赵玦不信,他与林嬷嬷母女名为主仆,然而生来便亲厚如一家,她们怎会吃里扒外?

一个亲卫寻来,道:“世子爷,王爷殿下请你速去正厅议事。”

赵玦一刻不耽搁赶到正厅,他的父王坐在厅里,手搁在脉枕上,面色青白,正自发怔,府里首领太监齐奉在旁侍立。

赵玦奔上前,问道:“父王受伤了?”

他的父王由椅上立起:“阿欢坐下,让齐奉为你把脉。”

齐奉不只统领王府内院宦官,还精通歧黄之术。

赵玦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兵荒马乱时节,正该奋勇杀敌,哪得工夫做这不急之务?

“阿欢,坐下把脉。”他的父王再度吩咐,神气十分严肃。

赵玦遂依言而行,齐奉把脉之后,禀道:“回禀殿下,世子爷也中了毒,不过较殿下轻微。”

他的父王眼睛一亮:“如此,阿欢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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