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私生子(1 / 2)
无论是从后世在莫家老宅看到的大先生的照片,还是这段日子接触下来的莫家人的言谈,似乎都在避讳大先生这“古怪”的长相,陆逐虎从来没见过有人当面指出大先生不像个中国人,他自己也是这样,陆逐虎自然知趣地也不多嘴,今天大先生竟然主动提起,让陆逐虎还是很意外的。
两人进了书房,因为只是暂住,里面没有太多的书籍,摆在架上的也只是一排儒家经典、宋明文章和佛经。
大先生示意陆逐虎坐下,自己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和我弟弟,你启韬兄长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你知道吗?”
陆逐虎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听说过。”
“我是一个私生子。”他认真地对陆逐虎道,并不包含大的情绪波动,虽然早的时候他对于这些非常痛苦。
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测,可他坦率地说这个陆逐虎还是很惊异的,莫家富有已经很多代了,这么大的产业让一个私生子来掌控有些不符合中国人传统“立嫡不立长”的规定,这个话题也不好评论。
“我母亲——可能是一个犹太裔的女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跟她认识的,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可能他刚来到欧洲的时候就跟她认识了,过了几年他第一次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带上我了。”
大先生笑了笑,指着自己说:“那时候我也不算小了,可能比现在振藩他也小不了多少,但回国之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有最初的映像就已经是在老宅里了,好像我一生下来就是在那里一样。”
“我祖父可要保守多了,他是不可能接受一个洋婆子当媳妇的,他说那种女子脚比男人都大一半,看起来跟妖怪也没什么区别。他甚至不想要我,说——”
大先生虽然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但映像仍然深刻,嘴唇都有些颤抖:
“这根本长得不像是大清朝的人,甚至不像是……一个人。把他的名字写到宗谱上都是一种亵渎,死了下去也会被祖宗说怎么弄乱了血脉——我看不如送教会里,那里的传教士们说的话更适合他,他们教的那些神神怪怪的玩意也对‘外国人’更有用……”
“我父亲几乎回来就跟他闹翻了,因为不让他娶一个欧洲女人。他那时候年轻气盛,拍拍屁股就坐船回欧洲去了,把我留在老宅,你老人家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送教会就送教会,反正是你家的种,你至多也不会把他弄死吧?”
陆逐虎骇然,这大先生的父亲——听起来也挺冷酷的吧?这么对一个孩子未免太残忍了!
“那后来——”
大先生笑了笑:“我那时候一个人留下来很害怕,尤其到了晚上,老宅黑洞洞,阴凉凉的,家里人似乎也不怎么搭理我,但我似乎是有母亲的遗传基因在的,家里下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就已经爬到屋顶上去了,坐在飞檐上眺望着远处,父亲是不是回来接我了——”
他笑,陆逐虎也笑,又有些心酸,记忆里莫家老宅挺典雅古朴的,但对小孩子来说怕就是个牢笼吧。
“被祖父撞到过几次,也不禁笑骂:说洋人进化的没我们彻底一点不假,生下来就会上树翻墙的——其实祖父还是很疼我的,他只是气我父亲不听话又任性,那时候他要出去看戏,从来都是要抱上我搂着一起看的,只是我对戏台就更害怕,看到画得花花绿绿的脸,每回都哭闹挣扎着要回家,这时候就被祖父敲脑袋:这小洋鬼子,连这么好看的戏都不喜欢听,果然是跟我们不一样……”现在回想起小时候跟祖父一起去听戏的时光,大先生脸上浮现起神往又惆怅的样子。
“鍊公那时候隔三差五就到家里找祖父喝酒聊时局,被他看到祖父老‘小洋鬼子’‘外国人’地叫,就制止说别这样,会伤到小孩子的。他倒是觉得我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叫我‘莫家小鬼头’,又给祖父讲过去‘华夷之辨’中渐渐落伍脱节的地方,说你要是拿教洋人的方法教他,那他以后就是一个洋人;用教中国人的东西去引导他,那他除了长相,不会与别人有不同的地方……所以后来他说要亲自督促我读圣贤经典,又给起了‘韬钤’的名字,后来改了……”两人都笑,陆逐虎这才明白为何大先生看他这位玄祖父与别人不同了。
“鍊公两榜进士出身,就是可惜的是,我没能跟他老人家多读几年书,我小孩子心性,看她不注意就溜出去玩耍,他那时候公务繁忙,也不可能一直督促我,一般是他回来,问今天孟子背了么?我说背了,基本上都是临时抱佛脚强记下,他听完后就说很好,去你家蹭饭去吧——”大笑。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就不能让他哪怕多活个三年五载呢……”大先生低声喃喃着。“因为他的缘故,祖父对我也愈发看重,我十二岁就帮他打理家里的生意了,他们都说我悟性好,做事麻利爽快,其实我只是不想别人觉得我做得不好的时候就说是因为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没怎么渲染小时候因为奇异长相而受到异样眼光时的苦痛,就好像一切都顺其自然地过来了。
“我到二十岁才第一次来欧洲,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在欧洲住了很多年了,他中间只回国过两次,一次是娶启韬的母亲,是祖父给说的,他也同意了,因为跟我母亲已经分开很久了。他当时只对我说,你已经长这么大啦?然后他们就去了欧洲。另外一次就是祖父去世,跟我说,国内家里的生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管,好在我早就接手了,所以以后莫家就由我来了——这也是祖父临终前的意思。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启韬,他是在英国长大的,也就比振藩现在大一点,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虽然他母亲是确乎的‘中国人’了,但他既不会说官话,也不会说俚语,比起我来,他才更不像是‘中国人’。”
大先生不无得意的样子让陆逐虎略感好笑,心想:其实后世就是那种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的人才会被认为高贵吧?也就是大先生这样的奇葩,才会以满嘴的“一逼吊糟”的粗俗不堪而沾沾自喜。
听大先生讲了半生的遭遇,陆逐虎大略能明白他的意思:当初他父母亲一腔热情结合在一起,完全没理会当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家庭接受度,热情过后两人拍拍屁股各散东西,可无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家长,都有一个痛苦的经历过程,最悲惨的还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很显然,如果不是有玄祖父这样豁达开明的人开导,他自己祖父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仁爱之人,他的遭遇只怕会相当凄凉,更不要提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了。
传统的门当户对想法固然有其死板固执的地方,可家庭背景相似的两个人更容易有话题,更容易相处的融洽,就像后来他父亲另娶了二先生的母亲,过得似乎也不错。真爱来临的时候,自然是能战胜一切贫穷、困顿和文化差异的,只是这热情散去,留下的遗留问题怕不是只有当事者两个人才需要面对的……
“那大先生来欧洲后找过您的母亲吗?”陆逐虎问,应该是不会找的吧,毕竟就是这外国女人的血统让他小时候过得那么孤寂。
大先生看了看他:“那自然是——要找的。”指指桌上的儒家经典,示意自己可是读着鍊公指导的儒家经典成长起来的。
“她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就是她与我父亲分开后,也很想带上我,只是别看我父亲是留欧的,骨子里比祖父还要……传统。”他琢磨了个不那么冒犯的词:“嗯,他即使不那么喜欢我,但是他的种,他是不会让别人养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