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只听门口的如意高声喊:「大少回来了。」
偏厅内四人连忙起身迎接,没有一会,就看见如意开了门,一个头戴燕尾巾、脚蹬方头屨的俊朗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萧家大少。
李香词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来,不得不承认她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頎长的男子的确有一张好看的面孔——那张脸轮廓深邃,俊目修眉,眼泛桃花。长得最好的是那根鼻樑,笔直挺拔,像刀裁般的棱线,给人以坚毅感。嘴唇很薄,却不会给人冷酷的印象,嘴角扬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又有些轻浮,但不讨厌。
其他两位姑娘看着萧家大少的眼光满是惊艳,嘴都快闔不拢了。怪道传闻都说萧家大少是临安城鼎鼎有名的浮浪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要做浮浪子也得有本钱才行,不论相貌或家產,萧大少都无疑是本钱雄厚。
萧子逸也在打量着对面三个姑娘,这就是温三嫂找来的女使吧,其中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样貌倒是端正齐整,还有一个垂着头不发一语,相貌却看不真切。
身为京城数一数二的浪荡子,萧子逸对两个女使盯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不以为意,顶着这么一张脸二十八年了,他很习惯姑娘们的注目,倒是一旁的温三嫂扯了两个姑娘几下。
「好没规矩,有你们这么盯着主家的?」温三嫂骂了两句,又堆起笑脸:「大少今日这么忙,这时辰才回来?」
「也没什么忙的,就是有朋友在鸣柯院里作东,招待我们几个喝酒听曲,一时高兴多喝几杯这才回来晚了,累三嫂久等。」
「不不不,我们也是才到而已。」温三嫂笑道:「大少要的人已给你找来了,这三位姑娘大少看看合不合意。」
「三位?我说只要两个女使。」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射堂虽大,却也不会天天用着,两个人打扫儘够了。」
胡燕呢闻言紧张了,开始毛遂自荐:「大少我自小刻苦耐劳,什么粗活都能做的。」
王春喜也不落人后:「打扫什么的我最会了,大少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射堂整理得乾乾净净。」
萧子逸没回应她俩,只是沉思,又看向李香词:「你呢,没什么话说么?」
李香词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萧子逸:「既然两位姐姐都这么说了,射堂交给她们一定妥贴,我就跟着三嫂回去吧,再找其他主家就行。」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
萧子逸总算看清她的面貌。
这是一张清爽美丽、细緻柔和、恰到好处的脸——五官位置恰到好处、情绪反应恰到好处、礼节规矩恰到好处……那是身为一个女使的自觉,她刻意表现得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既不张扬突显也不畏缩怯懦,她就是恰如其份地把自己摆在一个刚刚好的位置上。
然而在她低头的那个瞬间,萧子逸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为了方便工作,她挽着高髻,这让她莹白修长的脖颈看起来分外迷人,而那一垂首的动作带动她下巴到下頜颈之间现出一道优美的线条,她刻意表现出的所有恰到好处在低首的瞬间失衡了,不经意流泻出的是别样的嫵媚妖嬈。
这是个很有韵致的女子,楚楚动人。
和外表的浪荡轻浮有别,萧子逸从来不对自家女使出手,因为没必要——临安城大大小小的院子里永远有更好的选择,不过眼前这个女子……不大一样。
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对于在萧家大宅工作似乎殊乏兴致,随时准备跟着温三嫂抬脚走人。
这哪行?
萧子逸思路敏捷,就算有几分酒意还是马上想出解套之法:「三嫂,三个女使我看可以。后厨的顾妈下个月僱约到期就要回乡,她不准备做下去了,到时还会要一个厨下帮工,就让她们三人一起留下吧,两个去打扫射堂,一个到后厨帮手,一个月后就顶上缺。」
温三嫂当然乐意:「那好,照大少的意思就这么定了吧,让她们三个都留在萧家当女使。」
「我还不知道三个姑娘的名字呢。」
「瞧我这糊涂的,」温三嫂立刻一一介绍:「这是王春喜、这是胡燕呢、这是李香词。」
「春喜、燕呢、香词……」萧子逸停顿了一会:「三个名字都蛮好,不必再改,就这么叫吧。三位姑娘之前在哪儿做事?」
「春喜在修义坊刘家饮子舖待过三年;燕呢在太平坊的童家金银舖待了一年;香词是夔州通判陆游陆大人家里的,待了十年。」
「陆大人……」
萧子逸不觉扬眉,他知道这位大人,自己几年前变卖资產捐献国库,支持张浚北伐中原时,这位陆大人便曾慷慨陈词,大力拥护朝廷用兵的决策,仔细想想那还真是个齐心合力的时期,举国一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伙儿都想着北定中原恢復河山。
但是在隆兴和议后,风向变了,战事带来的只有将芜的田园、离散的骨肉、停滞的民生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太难了,北方的大金国是一堵永远撼动不了的高墙,对大宋而言要想推倒这堵高墙犹如蚍蜉撼树,再说了,真的推倒了高墙,砸落下来的砖石难道不会伤了自己么?维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花钱买和平又有什么不可以?俯首称臣和折腰屈膝恰恰是为了黎民百姓而做出的伟大让步,退步原来是向前。
一旦出现了这样的声音,一度同仇敌愾的氛围荡然无存,时任广德军通判,年轻的辛弃疾大人曾上呈「美芹十论」想坚定皇帝北伐抗金的决心,文章广为传颂但朝中反应却很冷淡。
一叶知秋,主战派的力量愈来愈衰微,力主北伐的张浚、陆游一派被攻詰得体无完肤,张浚罢相、陆游则多次迁任、罢官,被调离权力中心,大宋上下继续陶醉在中外无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横竖安居东南的大宋民生富庶、市井繁荣,家给人足,牛马遍野,馀粮委田,太平康寧。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萧子逸不无感叹。
当年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陆大人如今调任夔州通判,往日雄心犹记?几经沧桑、屡变星霜,他仍在蜇伏着。
而她原来是那位陆大人家的女使。
温三嫂话声打断了他的无限思量:「那么大少打算让谁到厨下帮手,让谁打扫射堂?」
萧大少看向三人:「你们谁做过厨下工作?」
胡燕呢立刻道:「我做过,去年童家金银舖里我都在厨下帮忙。」
李香词闻言一怔,但没多说什么。
「既如此,那就让燕呢到厨下帮工,春喜和香词先专管打扫射堂吧。」萧子逸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这事上,他懒懒道:「你们三人现在跟着三嫂和吉祥去找赵管家打契约,约聘一年,之后再续。办完手续吉祥会带你们到女使住处去,明日就可以开始上工。」
「那她们三个的事就这么定了。」温三嫂又道:「今日难得来一趟,我想顺道跟大少说说,我这里还有几户殷实人家,姑娘们都是黄花闺秀,论门第也……」
温三嫂似乎还想再说下去,被萧子逸先发制人截断话头:「今日已晚,就先这么安排吧,温三嫂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你们可以先离开了。」
温三嫂吃了闭门羹只有悻悻闭嘴,领着几人一起低头一福,谢过主家。
在李香词跟着低头行礼的时候,萧子逸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留心看了看她的动作,却不见了方才让他怦然心动的那一抹风情,她还是那个中规中矩恰如其分的小女使,只顾行礼如仪。
也许一开始就是自己看岔了?萧子逸不无失望,不过事情定了也就定了。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