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果真我们的爱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决地说,“我也会用炽热的爱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认他的热情是足以感动自己的。一年半的分离,她以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沦、知道她仍旧受着秦飞的威胁与挟持之后,还用尽心机、不畏危难地想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这一份爱的深挚与伟大,足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内心里的话,因为他目前就在做事实的表现。
任性与骄狂曾经使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任性与骄狂也给予她更多的教训与体验。最近几年,她像被卷在一团腥风毒雾里面,她所接触的都是一些丑陋、黑暗、污秽、邪恶的事物。她仿佛从未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从未接触一刻灿烂的阳光。她像一只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脏的角落匿迹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东西都不属于她,清新、纯洁、自由、爱情、哈哈大笑和放声痛哭,始终跟她有着不知多遥远的距离,甚至在她的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钥匙打开了她密布蛛网、尘封已久的心锁。坚强的信心,无比的热爱,阳光、空气、湛蓝的海水、松山机场、北婆罗洲,她对他怀有一份重见天日的感激。
但这一切都是办不到的,因为她是一只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属于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虑与抉择。他屏住呼吸地注视她脸上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心底涌起无限的希望,他认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出于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议和要求。然而,一分钟后,李幼文脸上浮漾的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粉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美梦——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在她脸上定住,措辞婉转地说,“但——”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痛苦万分地大声阻拦,粗暴的声音里蕴藏着绵绵无尽的悲哀。他突然双手掩面,手指神经质地在轻轻地痉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种呢喃不清的苍凉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我这一片真心!”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拒绝!”她急急地否认,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腕。在这一刹那之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温柔,“敬康,敬康,平静一点,让我们好好地谈话,让我们——”
她蓦然地一惊,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两手摊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湿漉漉的眼泪。
“敬康,”她的声音也满蕴着泪水,“怎么?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无声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轻呼,两手插到他一头乱发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激动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章敬康眼睑红肿,李幼文打开皮包取出小镜,轻轻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层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吧。”
“不!”李幼文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说,“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章敬康诧异地望着她。她已经激起了勇气,只还有些捉摸不定,为了闪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泪的时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说着她的心声:“我没有骗你,敬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说,你也知道,自从我参加了那个坑人的帮,我就开始失去了纯洁和自由意志。我所受过的种种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一个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请你让我接着说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机会这样说话。”
章敬康爱怜地望着她,鼓励地说:“幼文,你说,你说,我不再打扰你。”
“于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惭愧、惶恐,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是绝对不能结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再打扰我。”瞧见他肯定地点头承认,她又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一个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况我多少也还受过教育,你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憧憬挣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许许多多的顾忌。”
“什么苦衷,什么顾忌?”
“我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界,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害瘫痪症、行动不便的母亲,她不但要我养活,而且还要付出大笔大笔的医药费!”
“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了?”章敬康轻轻地一笑,“为什么你不想想,将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会养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阴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说:“还有——秦飞他们。”
“你可以马上脱离。”他冲动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到警察局去检举,台湾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权的地方,这种害群之马的太保流氓,早就该一网打尽了。”
“嘘——”李幼文神情紧张地叫他别说这种话,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以后,才再往下说,“这就是我必须顾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经碰到了秦飞,秦飞这个人是天生的坏蛋,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提起秦飞,章敬康不仅憎恨,而且满心轻蔑不屑,他从鼻子里迸出一声冷笑说:“你忘了我上次教训他的事。”
“无论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发生冲突,”李幼文非常诚恳地说,“你是什么人物,他是什么东西?和他计较,你划得来吗?何况,像他那样的小人,阴谋诡计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胜防呀!”
章敬康正想说什么,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说,“我早已完了,早已毁了,你赶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远大的好青年,社会、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为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冒险犯难?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当、个性相投的女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理想美满的家庭,过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两串热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哽咽地说着:“敬康,至于我,无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同情,更不要说什么爱不爱!”
说罢,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万箭穿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喉头哽塞得默默无语,手指轻柔地抚揉她的长发。
李幼文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她已经忍泪止哭,带着几近疯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心情激动地说:“好了,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这一颗心,我答应你,不管怎样我这颗心随时都在怀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体,我更是随时都可以奉献。可是——”她深深地叹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无泪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开皮包,一面忙着照镜子化妆,一面哀求着他说,“你口口声声地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他仍然无语。
“以后不要再到舞厅来找我。”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会写信来约你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错愕地看到她脸色大变。她那对秀丽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满孕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恐惧地凝视着天马茶房的入口处。他来不及问,眨眼间,她又装出一脸决绝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只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紧瞪着他大声地说:“好了!章先生,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从今以后,我不要再见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来拉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大发神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秦飞——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两手插在浅灰西裤口袋里,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门旁,堆着满脸阴险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热血上涌,章敬康忽然觉得头昏目眩,急切站起来时身体也显得摇摇摆摆。他右手使劲地撑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复,睁开眼睛,李幼文和秦飞全都不见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街上,街头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脚来四处探望,哪里找得到他们的影踪。
他颓然地一声长叹,没入人潮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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