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第三折下(2 / 2)
此言一出,席间南士便多有冷下几分神色之人。昔年东越曾凭长江天堑与大宁对峙二十七年方才归降,南北士族之间私下里罅隙颇深,洛都也视三吴一带为易乱之地。只是今日被这位崔尚书如此直白地点出,到底很是不易下台。
然而这位崔尚书不知是无所知觉还是故意为之,又补充说道:“此一阕只为大宁的太平盛世而作,崔某有感而发,想来诸位也能感同身受。”
“崔尚书才情卓绝,三两词句便描绘出一番大宁的盛世气象,秣陵慕容临,在此受教了。”那一边,慕容临缓缓起身,略微咬重了“受教”二字,而后微笑直视着崔荣,拱手说道,“只是在座皆是大宁子民,何必分个南士北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平白地见外。”
一旁的同僚便也借着慕容临的这一番话,起身虚拦了一下崔荣,笑道:“崔兄想来是喝多了,怎么又开始发起了酒疯?”
崔荣面色稍霁,顺着同僚的话干笑道:“今日欢宴,难免多饮了些酒,让大家见笑了——来来来,酒觞到了何处了?”
有识得来客的名士抬眼环视了一番:“酒觞这是到了……诶,苏寺丞,该你了。”
有了枕山楼一案在前,风茗自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稔,于是她循声抬眼看去,只见那斯文而俊秀的少年十分有礼地笑了笑,起身吟诵道:“曜藻崇正,玄冕丹裳。如彼兰蕙,载采其芳。廊庙惟清,儁乂是延。擢应嘉举,自国而迁。咸和四海,宽纳东朝。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在座宾客皆是明了之人,听得此言便也觉得苏敬则有意揭过此番尴尬,纷纷赞道:“辞藻考究精美,只是意境尚且欠缺了些,倒真是后生可畏。”
“想不到今年的新人文辞倒是颇为不错。”
“诶,祁少府,这会儿该您了……”
而及至下一人开始口占诗文之时,崔荣才似后知后觉地体味出了些什么,脸色微微僵了僵,随即便也恢复了常态。及至日色西沉宴会终了,也不曾再有什么波澜。
“崔尚书似乎对前越颇有成见。”眼见着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席,风茗这才开口,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
“清河崔氏在元帝年间曾任平南将军,更始十六年受命南下进军荆州,结果在武昌郡对上了当时的东越太尉白章淮。”沈砚卿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听闻前越的襄阳白氏素有良将威名,想来这一战打得并不顺利。”
“不错,当时大宁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崔将军回朝后被贬为庶民,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
风茗微微颔首,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前朝乱世以来,世族各为其主也难免互相征伐,只是今日既无白氏之人赴宴,他又何必恨屋及乌以至于此?”
“……”沈砚卿略一沉吟,道,“听闻慕容氏与白氏素有亲善,慕容临的夫人也是出自襄阳白氏。”
“原来如此。”风茗斟酌着此番利益纠葛,忽而笑了笑,“可惜他这番处心积虑的贬损,倒是被慕容临轻轻松松地化解过去了。”
她自然听得出方才慕容临一席话中的用意,自报姓名并言“受教”算是正面回击,谅他清河崔氏再如何,终究不可与四世家相提并论,而后一番和颜悦色仿佛置身事外的劝解,则是让崔荣无从挑错反驳,众人再插科打诨上几句,便也就过去了。
风茗将自己这番猜测大致地说出,沈砚卿听罢却是笑道:“猜得不差,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我颇为在意。”
“仍有蹊跷?”风茗略有些惊讶。
沈砚卿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便是那一句——‘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风茗一知半解地轻声念了几遍,骤然便明白了些什么,不禁蹙眉:“我记得清河崔氏近来依附于长秋宫一系,‘日月明昭’……这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
“或许未必是故意为之,毕竟这段明褒实贬的诗文本身便足以让崔荣吃上一个哑巴亏了。”沈砚卿说着忽而讥诮地笑了一声,“不过谁知道呢?”
风茗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自然看得出苏敬则并非是在解围,崔荣所作诗文句句不离东越降宁,无非是为了暗贬一番江南之士,此时正面反驳便是下策。反是借着南士身份顺其用意去“赞颂”一番洛都对南北之人的一视同仁,倒能显出几分南士的襟怀与崔荣的斤斤计较来。
而经由沈砚卿这样一提,风茗又想到那句“日月明昭”若是刻意为之,这几句诗文便不仅仅是明褒暗贬了一番崔荣的胸襟气量,更是暗讽着如今长秋宫牝鸡司晨,清河崔氏不过是依附弄权者的投机之人。
诸番推测顷刻间在风茗的心中闪过,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深思下去,转而起身道:“曲水流觞宴已毕,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且去看一看,石斐打算在何处招待今晚留宿的宾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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