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2)
第四部
猴子伎俩
“苍鹰在高空施展特技和杂耍的能力,仅是一场掠食的丑剧,而它们似乎纯粹为此而翱翔。”
——斯蒂芬·博迪奥:《苍鹰之怒》
倒数二十小时
第26章
等候。
莱姆一个人待在楼上的卧室里,聆听着特别行动的频道。他累坏了。现在已经是星期天的中午,而他几乎没怎么睡。他因为一件最艰巨的工作而耗尽了心神——试图超越棺材舞者,这件工作让他的身体付出了不少精力。
库珀在楼下的化验室里,为了证实莱姆对于棺材舞者的策略所下的推论而进行各种化验。其他的人都到庇护所去了,包括萨克斯在内。莱姆、塞林托和德尔瑞决定了对策,来对付假设中棺材舞者下一次杀害珀西·克莱和布莱特·黑尔的计划,随后,托马斯量了莱姆的血压,并用一种虚拟出来的父辈权威,坚持要他的老板上床睡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搭乘电梯上楼时,莱姆安静得有些奇怪。他不安地担心自己这一回的预测是否正确。
“怎么了?”托马斯问。
“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什么事情都没抱怨。没有抱怨的情况下,就是有事情不对劲。”
“哈,很好笑。”莱姆笑道。
从轮椅挪到床上,并解决一些生理需求之后,此刻的莱姆靠在他的豪华羽绒枕头上。托马斯将声控收话器套在他的头上。尽管疲惫不堪,莱姆还是自己通过声控的步骤,让电脑接上特别行动的频率。
这套系统是一项令人吃惊的发明。没错,他在塞林托和班克斯面前表现得毫不在乎;没错,他是发了牢骚。但是比起他曾经拥有的任何辅助工具,这些设备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同的感觉。有好几年他已经认命,不再尝试去过一种接近正常的生活。不过用了这套设备和系统之后,他确实开始有一种正常的感觉。
他转动脑袋,然后放松地靠在枕头上。
等候。试着不要去想起昨天晚上和萨克斯的那一场灾难。
一旁出现了一点动静。游隼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莱姆见到白色的胸膛一闪而过,接着那只鸟将蓝灰色的背转向他,面向着中央公园俯瞰。他记得珀西告诉过他,雄隼体型较小,也没有雌隼凶残。他想起了某件和这些游隼息息相关的事情:它们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没有多久以前,整个北美东部的隼群因为化学杀虫剂而不孕,差一点就绝了种。后来透过捕捉、豢养,以及对杀虫剂的控制,鸟群才又重新开始兴旺起来。
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
无线收话器发出哗啦一声,呼叫的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她对他表示庇护所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紧张。
“我们和乔迪都在顶楼。”她说,“等一等……卡车来了。”
一辆载着四名特勤小组成员,车窗贴了反光纸的四驱装甲车将会被当成陷阱,后面则跟着一辆由两名伪装的水管工程承包商驾驶的厢型车,他们实际上是穿着便服的32e小组警探;厢型车的后车箱内另外还有四名组员。
“伪装的诱饵在楼下,好……好。”
他们用了霍曼队里的两名警官当作诱饵。
萨克斯说:“他们准备好了。”
莱姆相当确定,依照棺材舞者的新计划,他应该不会尝试从街上进行狙击。不过,他发现自己还是屏住了气息。
“出发了……”
一声咔嚓之后,无线电安静了下来。
又一声咔嚓,传出静电干扰的噪声,接着出现的是塞林托的声音。“他们上路了;看起来不错。车子开动了,尾随的车辆已准备妥当。”
“很好。”莱姆说,“乔迪在吗?”
“他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在庇护所里。”
“叫他打那个电话。”
“好,林肯,我们现在就进行。”
无线电咔嚓一声切断。
等候。
等着看棺材舞者这回是否开始畏缩,等着看莱姆这回是否超越了那家伙的心智。
等候。
斯蒂芬的手机发出了嘟嘟的声响,他将电话打开。
“喂。”
“嗨,是我,是……”
“我知道,不要说出名字。”
“好,当然。”乔迪听起来就像一个走到绝路的蠢货一样紧张。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这个瘦小的男人说:“我就位了。”
“很好,你有没有叫那个黑鬼帮你的忙?”
“有,他在这儿。”
“你现在确切的位置在什么地方?”
“在那幢房子的对街。老兄,这里有一堆警察,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一辆厢型车刚刚停了下来,那种四驱的大车子。是一辆通用育空,蓝色的车身,很容易就认得出来。”
他的不自在让他有些语无伦次。“很棒、很棒的一辆车,车窗全都贴了反光纸。”
“那表示窗子是防弹玻璃。”
“真的?真棒,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就要没命了,斯蒂芬默默地对他说。
“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刚刚和大约十个警察一起跑出了巷子。我确定就是他们。”
“不是诱饵?”
“他们看起来不像警察。而且好像吓坏了。你在列克星顿吗?”
“是啊。”
“在一辆车子里?”乔迪问。
“当然在一辆车里。”斯蒂芬答道,“我偷了一辆小型的狗屎日本车,准备开始跟踪,等他们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就动手。”
“怎么动手?”
“什么怎么动手?”
“你打算怎么动手?用一颗手榴弹或一把机关枪吗?”
斯蒂芬心想,你当然希望知道。
“我不确定,看情况。”
“你看到他们了吗?”乔迪问,声音听起来不太自在。
“我看到他们了。”斯蒂芬回答,“我在他们后面,正准备上路。”
“一辆日本车,是不是?”乔迪说,“就像丰田之类的汽车?”
为什么问这个?你这个混账叛徒,斯蒂芬痛苦地想着。虽然他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可能难以避免,却还是因为这样的背叛而深深地遭到刺伤。
斯蒂芬事实上正盯着那辆通用育空和后备的厢型车,快速地从他的面前疾驶而过。不过他并不在任何一辆日本车里;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任何一辆车子里。他穿着刚刚偷来的消防队制服,站在距离庇护所刚刚好一百英尺的街角,观看着乔迪编造出来的这一出戏的真实版本。他知道在那辆育空里载的是诱饵,他知道那个妻子和朋友仍然在庇护所里面。
斯蒂芬拿起灰色的遥控引爆器。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对讲机,但是却没有扩音器和麦克风。他将频率对准乔迪的手机,然后启动装置。
“你先待命。”他告诉乔迪。
“嘿。”乔迪笑道,“遵命,长官。”
现在的林肯·莱姆只是一名观众,一名偷窥者。
一边聆听着收话器,一边祈祷着他的推断没有错。
“厢型车到什么地方了?”莱姆听见塞林托问。
“两个街区之外。”霍曼答道,“我们在车上,慢慢地朝列克星顿接近。已经距离市区的车阵不远了。他……等一等。”他停顿了好一阵子。
“什么事?”
“我们看到了几辆车子:一辆尼桑,一辆斯巴鲁,还有一辆本田佳美,不过车上坐了三个人。那辆尼桑越来越接近我们了,或许就是这一辆,我看不清楚车内。”
林肯·莱姆闭上眼睛。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他唯一未受损的手指——紧张地在盖着床铺的棉被上敲打。
“喂?”斯蒂芬对着电话说。
“怎么样?”乔迪答道,“我还在这里。”
“庇护所的正对面?”
“没错。”
斯蒂芬正朝着那幢建筑物的对面看,没有乔迪,也没有黑鬼。
“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乔迪问。
斯蒂芬想起了他的膝盖和他碰在一起时,那股嘶嘶的电流。
我下不了手……
士兵。
斯蒂芬用左手抓住遥控引爆器的盒子,说:“仔细听我说。”
“我正在听你说话。我……”
斯蒂芬按下了传送讯号的按钮。
爆炸的声音巨大得吓人,比斯蒂芬预期的还要响亮。周遭的窗户震得咯咯响,百万只鸽子骚乱地振翅飞向天空。斯蒂芬看到了庇护所顶楼的玻璃和木片散落在建筑物旁的巷道里。
比他期盼的还要成功。他原本预期乔迪会待在距离庇护所不远的地方,或许在停在前方的警用厢型车里,或许是在巷子里。但是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幸运,乔迪实际上就在屋子里面,太完美了!
他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人死于这一场爆炸。
林肯那条虫子,他祈祷。
还有那名红发警察?
他仔细地查看庇护所的周围,看到一道浓烟从顶层的窗口冒了出来。
现在只要再等个几分钟,等到消防队的其他人过来和他一起,就行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莱姆下达指令让电脑切断无线通讯,然后接了电话。
“喂。”他说。
“林肯,”是朗·塞林托,“我用的是一般电话,”他说,“让特别行动频道空出来留作狩猎专用。”
“我知道,说吧。”
“他引爆了炸弹。”
“我知道。”莱姆听见了爆炸声。庇护所距离他的卧室有一两英里远,但是他的窗子还是震得咯咯直响;窗外的游隼也跟着振翅翱翔,因为这一阵骚扰所造成的不悦而缓慢地在天空中盘旋。
“大家都没事吧?”
“那个死排骨乔迪被吓坏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不过联邦调查局的人认为庇护所的损坏程度比他们预期中还要严重,他们已经开始发牢骚了。”
“告诉他们,我们今年会提早缴税。”
萨克斯在地铁站搜寻的微量证物当中所找到的聚苯乙烯,让莱姆猜测到了这颗放置在手机里的炸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塑料炸弹的残余物,和希拉·霍罗威茨的公寓里那枚炸弹的配方只有很小的差异。莱姆只是简单地将聚乙烯残层和棺材舞者交给乔迪的手机进行比较,就明白了有人曾经旋开外壳。
为什么这么做?莱姆当时十分疑惑。而唯一让他觉得合乎逻辑的理由只有一个,所以他找来了第六辖区的爆破小组。两名警官安全地卸除了炸弹,并将一大团塑胶炸弹和引爆回路从电话中移走,然后用同样的回路换上小型炸药,装设在一个置于一扇窗户旁边,像迫击炮一样对准巷子里的油桶里。他们在房间里塞满了防爆毯,回到走道上,将已无杀伤力的电话交还给乔迪。乔迪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并要求他们证明炸药已经移除。
根据莱姆的猜测,棺材舞者的策略是利用炸弹将注意力从厢型车上移开,为自己制造更为有利的攻击机会。他可能已料到乔迪会自首,所以当他拨这个电话的时候,会站在负责这项行动的警察旁边。一旦除去了指挥官,棺材舞者成功的几率就更大了。
诡计……
没有任何一个罪犯比棺材舞者更加令莱姆痛恨、更令他想要追捕、更令他渴望动手刺穿那颗热乎乎的心脏。不过,莱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刑事鉴定专家,他对这家伙的出色技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钦佩。
塞林托解释:“我们有两辆车子盯住了那辆尼桑。我们准备……”
好长一段时间的停顿。
“真是愚蠢。”塞林托嘀咕。
“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因为没有人打电话通知中心,所以消防车赶来凑热闹了。没有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理会这次的爆炸。”
莱姆也忘了这一点。
塞林托继续说:“刚刚得到回报,诱饵车已经朝着东区驶近。尼桑一直跟着,大概在厢型车后四十码的地方,距离罗斯福大道上的停车场大约只剩下四个街区了。”
“很好,朗。阿米莉亚在吗?我要和她说话。”
“天啊。”他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是鲍尔·霍曼,莱姆心想,“我们这个地方被消防车包围了。”
“是不是有人……”另外一个声音问,然后逐渐消失难辨。
不对,是因为有人忘了打电话,莱姆心想。你不能事事都考虑周到……
“我再打给你,林肯。”塞林托表示,“我们得想想办法,消防车已经开上人行道了。”
“我会打电话给阿米莉亚。”莱姆说。
塞林托挂断了电话。
窗帘放了下来,房间里一片阴暗。
珀西·克莱害怕极了。
她想起她用陷阱捕捉到的那只野鹰,以强壮的翅膀用力拍击的那一幕。爪子和喙就像刚磨过的刀锋一样凌空舞动,还有疯狂的尖叫声。不过最令珀西感到害怕的是那只大鸟恐惧的眼神。它无法飞向天空,迷失在惊骇当中,让它显得无助。
珀西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她憎恨被关闭在庇护所里,盯着墙上那几幅愚蠢的挂画——大概是来自大卖场的垃圾。松垮的地毯、廉价的水盆和水壶、松绒线织的粉红色破烂床罩,其中一角还被扯出了十多条旋绕的线头;或许某个黑手党的线人曾经坐在这个地方,不由自主地拉扯那块白色的结状编织物。
再喝一口酒吧。莱姆对她说了关于陷阱的事,棺材舞者会跟踪那辆他认为搭载了珀西和黑尔的厢型车,他们会拦截他的车子,然后不是逮捕他就是杀了他。她的损失就要由棺材舞者付出代价了,再过十分钟之后他们就会逮住他,那个杀了爱德华,并且永远地改变了她生活的男人。
她信任林肯·莱姆,也相信他;不过她相信他的方式,就像她相信航空交通指挥中心一样。他们会通报你空中并没有气流,但是你却突然发现自己正从两千英尺的高度,以每分钟三千英尺的速度往下坠落。
珀西将酒壶扔到床上,然后站起来走动。她想要飞上让她觉得安全、自己可以掌控的天空。罗兰·贝尔交代她熄掉电灯,交代她留在房内,锁上房门。所有的人都到顶楼去了;她听到了爆炸的轰然声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她并没有预料到随之而来的恐惧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她朝窗外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开了锁,然后踏出走道。
太暗了,就像夜晚一样……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味,猜想这味道是来自制造炸弹的原料。走道上空无一人,但是尽头出现了一点动静。楼梯的天井有个阴影,她仔细瞧了一下,但是阴影并没有再次出现。
布莱特·黑尔的房间仅在十英尺之外。她很想和他说说话,但是又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面色苍白、双手颤抖、眼眶因为恐惧而充满泪水……我的天啊,她在机翼冻结的骤降当中救起一架737的时候,都比看着阴暗的走道来得冷静。
她退回房间里。
她是不是听见了脚步声?
她关上房门,回到床上。
她听见了更多的脚步声。
* * *
“指令模式。”林肯·莱姆下令,窗口跟着忠实地跳出屏幕。
他听见了远方传来阵阵微弱的警笛声。
莱姆就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
消防车……
不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棺材舞者想到了。没错!他偷了一套消防队员或医护人员的制服,此时此刻正溜达着进入庇护所内部!
“不!”他喃喃道,“不!我怎么会错在这么关键的问题上面!”
电脑听见了莱姆句子里的“关”字,于是忠实地关掉了通讯程序。
“不对!”莱姆大叫,“不对!”
但是系统无法辨识他那盛怒下的吼叫声。一阵沉默的闪动之后,跳出了一个信息:“你是否确定要关闭这台电脑?”
“取消。”他绝望地低声说。
有好一阵子,电脑未出现任何反应,不过系统并未关闭。一个信息跳了出来:“你现在准备采取什么动作?”
“托马斯!”他大叫,“来人啊……拜托,梅尔!”
但是房门是紧闭的,而楼下并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莱姆左手的无名指戏剧化地抽动着。他曾经拥有一套机械控制系统,让他能够使用唯一一根正常的手指拨打电话。后来电脑系统取而代之,现在他必须用声控的程序打电话到庇护所,告诉他们棺材舞者身穿消防队员或医护人员的制服,正在朝着他们接近。
“指令模式。”他对着麦克风说,一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重新再试一遍。”
棺材舞者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已经进入屋内了?他是不是正准备射杀珀西·克莱或布莱特·黑尔?
或阿米莉亚·萨克斯?
“托马斯!梅尔!”
“无法辨识。”
我为什么没有考虑得周详一点?
“指令模式。”他气喘吁吁地说,一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慌。
指令模式的窗口跳了出来,光标箭头出现在屏幕的最上面,而通讯程序的图示大约在隔了一个洲际大陆那么遥远的地方——屏幕的最下面。
“光标向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光标向下。”他大声吼叫。
同样的信息又重新出现:“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再试一遍。”
“妈的!”
“无法辨识。”
他强迫自己轻声地用正常的声调说:“光标向下。”
放大的白色箭头开始从容地朝着屏幕下方移动。
我们还有时间,他告诉自己。庇护所里面的人并不是没有受到保护,或手无寸铁。
“光标向左。”他气喘吁吁地说。
“无法辨识……”
“放过我吧!”
“无法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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