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第三部
生死簿
星期二酉时至星期三子时
星期二下午六点三十分至星期三凌晨一点
围棋中……两位棋手一开始只有空白棋盘,接着各自占领有利的点。
逐渐,空白的地方消失。然后两方的棋子开始接触,一场攻防随即展开,这就像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一样。
——《围棋之道》
第23章
他妻子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
现在是傍晚时刻,吴启晨坐在她床垫边的地板上,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不断用毛巾擦拭她的前额。女儿忙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带回来的草药煎成汤,然后两人一起把煎好的药让这发着高烧的女人喝下,又让她服用了一些药丸。但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再次俯身擦拭她的皮肤。为什么她就是不好呢?他很生气。是那个中医师骗了他吗?为什么她不先调养好身体再出发?如果她在还没动身前多吃点营养品、多休息,就不会在航程中染上疾病了。永萍,这个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因为她也有责任……
“我好怕,”她开口说,“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了,这一切好像一场梦。我的头,好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陷入了沉默。
突然,吴启晨发觉自己也害怕了起来。自从他们离开福州——那似乎已恍如隔世——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失去她。天哪,在永萍身上还有这么多他无法了解的地方。当初他们是在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透彻的情形下结婚的。她的个性阴郁,有时比他的父亲更没耐性,难以容忍一些事物。但是她却是孩子的好母亲,拥有一手很棒的烹饪手艺,孝顺公婆,床上功夫也很不错。另外,她总是会安静地坐着听他说话,认真看待他所说的一切。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
吴启晨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儿子朗朗正站在房门口。这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刚哭过。
“回去看电视。”吴启晨对他说。
但这孩子不肯走,只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吴启晨站了起来。“青梅,”他叫道,“过来一下。”
一会儿,一个女孩出现在房门口:“爸,什么事?”
“拿几件新衣服来给你妈妈。”
女孩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还带了一条蓝色的运动裤和一件t恤。他们一起帮母亲换了衣服。青梅拿了一条毛巾,擦拭母亲的额头。
吴启晨出门走到隔壁的电器行,向店员打听离此地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店员告诉他附近有一家大型诊所,吴启晨请他把地址用英文写在纸上。他决定花点钱坐出租车带妻子去医院,他的英文很差,需要把医院地址直接给出租车司机看。回到住处,他对女儿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仔细听好,不管谁来敲门,你都不能开。明白吗?”
“是的,爸爸。”
“你和弟弟都要好好待在这间屋子里,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出去。”
她点点头。
“我们一离开,你就把门锁上,扣上安全链。”
吴启晨开门,搀扶起妻子,两人一起走出了门。他在外面停了一下,听见门锁和安全链的上锁声后,才离开房子走上坚尼街。这是一条人群川流不息、到处是机会、遍地是财富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对这位瘦小、恐惧的男人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
“在那里!”“幽灵”突然叫道。他正开着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弯过唐人街的街角,放慢速度滑向坚尼街的路边,“那个人就是吴启晨。”
但他和那三个土耳其人还没来得及找到面罩冲下车,吴启晨已经扶着妻子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这辆黄色的出租车就迅速消失在高峰时刻的坚尼街车潮中了。
“幽灵”把车子重新开回街上,停在那幢房子正对面的一个空车位。吉米·马的经纪人已把这幢房子的地址和大门钥匙交给了他们,那是半小时前的事,就在他们开枪打死他之前。
“你猜他们要去哪里?”一个土耳其人问“幽灵”。
“不知道。他老婆看起来好像有病。你们看见她走路的那个样子了,说不定他们是去找医生。”
“幽灵”审视着这条街道。他在估算距离,并注意到在莫贝里街和坚尼街的十字路一带有许多珠宝商店。这里筒直就是缩小版的唐人街钻石区,这让“幽灵”觉得困扰。珠宝店多,表示这条街上的保安人员至少能组成一个火力班。如果杀吴启晨的地点离珠宝店很近,一定会有保安人员听见枪声然后循着声音来查看。就算等到商店结束一天营业打烊,还是会有危险性:他看见在这条街上到处布满了摄影机,包括整条人行道。他们现在的位置虽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然而一旦接近吴启晨的房子,就会被镜头拍到。他们的行动必须迅速,而且要戴上面罩。
“我想就在这里办了吧,”“幽灵”用英语缓慢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吗?”
土耳其人都转过来全神贯注地听他指示。
爸妈离开后,青梅替自己和弟弟泡了杯茶,又给了他一块茶糕和米饭。她回想起今天早上刚到唐人街的时候,她父亲为了这一点食物在那家杂货店的帅气店员面前讲了半天价,这让她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买一点茶糕和面条也要讲价!
她带弟弟坐在电视前,放下为他准备的食物,然后走进卧房,去换床单。母亲床上的被褥已被汗水浸湿了。
从镜子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她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满意:黑亮的长发、宽嘴唇、轮廓分明的双眼。
有些人告诉她,说她长得很像好莱坞电影明星刘玉玲,青梅也有同感。当然,如果她能再减轻几磅体重的话,就会更像她,同时鼻子也需要稍稍整整。还有这些可笑的衣服!淡绿色的工作服……多么令人恶心。对吴青梅来说,衣着是相当重要的。她和闺中密友们会狂热地研究北京、香港和新加坡的时装节目,充满羡慕地看着那些身材高挑的模特儿在t型台上搔首弄姿。看完节目后,这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们,也会在自己家里模仿时装秀走t台,学模特儿摆姿势,在屏风后面更换衣服。
他们全家人曾和父亲一起去过福州南边的厦门。那是一座让人愉悦的城市,吸引了不少中国台湾和西方的游客。那时青梅的父亲到一家烟草店买香烟,而青梅惊讶地发觉在店里的书报架上摆了三十多种时装杂志。在父亲到附近谈生意、母亲和弟弟去公园时,她花了约莫半小时快速地把这家店里的杂志全都翻了一遍。这些杂志大部分来自国外,不过也有少数是北京以及沿海的几个经济特区里的城市发行的,里面刊载了中国设计师最新设计的服装,款式风格都和米兰或巴黎的格调相去不远。
她曾经想到北京读设计,想要成为著名的时装设计师,而且在成名前或许还可以干一两年模特儿。
她倒在床上,紧紧捏着身上廉价的运动衣,愤怒地撕扯着,想将它们撕成碎片。
未来她的人生会变得如何呢?
到工厂里去,缝织她现在穿的这种烂衣服,将一个月赚来的二百美元全交给她可悲的双亲。说不定,这就是她接下来的人生。
她的人生应该是在t型台上的,现在却是奴隶,她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吓得屏住了呼吸,慌张地从床上起来,脑海浮现救生艇上“幽灵”拿着枪的形象,还有他射杀那些海上漂流者时在空中鸣响的枪声。她跑进客厅,关掉电视。弟弟朗朗对她皱起了眉头,但她马上捂住他的嘴,要他保持安静。
一个女人的声音穿过门:“吴先生,在家吗?吴先生?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是张敬梓先生要我转告你的。”
张敬梓,她马上想起来,那位在货舱里救了他们、又驾救生艇将他们载到岸上的那个人。她很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儿子,那个取了外国名字的威廉。他沉默、消瘦、英俊,很可爱,但有时又坏坏的。
“这件事很重要,”门外的女人说,“如果你在家,请快点开门。张先生说你们有危险。我帮马先生工作,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马上也会有危险,赶紧换个地方。我可以帮你们找。听见了吗?”
青梅仍无法抹去脑海里的枪声,忘不了可怕的死尸,忘不了“幽灵”开枪打死那些人的情景:货轮爆炸,他们陷在海水里。
她该不该跟这个女人走呢?青梅踌躇着。
“请开门……”又是几下敲门声。
但在此时,她想起父亲临走前的交代,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开门。尽管她充满怨恨,认为父亲做了许多蠢事,但即使如此她也不能违抗他说过的话。
于是,她默不吭声地在房里等待着,不让任何人进来。她打算等父母回来后,再转述这女人留的口信。
门外那个女人大概已经走了,再也没有任何敲门声。青梅起身把电视重新打开,又替自己冲了一杯茶。
她在电视机前坐了好几分钟,研究喜剧节目中的那些美国女演员的穿着打扮。
接着,她听见有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父亲回来了吗?她跳起来,一心只想着母亲的状况。她不会有事吧?医生是否要求她住院了?
就在她走到门边,喊一声“爸爸”时,大门却一下被推开了。一个黝黑的男人闯了进来,重重地关上门,用枪指着青梅。
青梅尖叫一声,转身奔向朗朗。那个男人立即扑上来,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倒在地。接着他又抓住已吓哭的小男孩,拉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过客厅到浴室门口,用力推他进去:“小鬼,待在里面,别出声。”他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吼道,然后把浴室的门关上。
青梅双臂紧抱胸前,坐在地上不停向后退,尽可能远离那个男人。她盯着男人手中的钥匙说:“你……你从哪里拿到的?”她生怕双亲已被他杀害,这把钥匙才在他们手中。
但这个男人显然听不懂中文,于是青梅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闭嘴!如果你敢再叫,我就宰了你。”他从口袋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我进来了,他的孩子都在这里。”
这位可能来自中国西部、长得像阿拉伯人的黑皮肤男人一边听电话,一边点头,同时又上上下下打量青梅。接着,他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笑声,说:“不知道,大概十七八岁吧……秀色可餐……好的。”
他切断了电话。
“首先,”他用英文说,“弄些食物。”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进厨房,女孩只有不停啜泣。“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然而,她耳中反复不停播放的,只有这个人说出的前几个字。
“弄些食物、弄些食物、弄些食物。”
然后呢?
吴青梅开始哭了起来。
早晨一场狂风骤雨,让林肯·莱姆的公寓显得阴霾幽暗。在房间中,案情陷入了胶着状态。
萨克斯坐在房间里,平静地喝着那味道难闻的中药茶。也不知怎么了,莱姆一闻这味道就生闷气。
弗雷德·德尔瑞已经回来了。他不停地踱步,手里捏着那根未点燃的香烟,心情不比房里的任何人好到哪儿去:“我刚才不快活,现在也不快活,我根本快乐不起来。”
让他不高兴的,是刚才在调查局里碰的钉子。局里的人搬出资源分配规定,搁置了他提出的要求,不肯多派人力投入“猎灵行动”。这位高个子探员不屑地说:“你们相信吗?他们居然搬出了‘资源分配规定’。对,是没错,这不符合‘资源分配规定’。”他翻起白眼咕哝,“真操蛋。”
德尔瑞遇到的问题是,司法部里没有人觉得人蛇偷渡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案,根本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尽管联邦调查局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接管主要人蛇偷渡案件的调查权,但他们的经验毕竟不如移民局丰富。虽然德尔瑞已竭力向处长解释,说他们想追捕的这名蛇头也可能是涉及连续杀人的要犯,但得到的依然是冷淡的回应。德尔瑞向大家解释,说这件案子就这样落入“妈处理”的状态(此为德尔瑞的自创的用语)。
“这是什么意思?”莱姆问。
“‘让他妈的其他人去处理’。这是我自己编的,不过你们可以想象那种情况。”德尔瑞又愤恨地说,特殊武器战术小组的人仍然悠哉游哉地在匡提科总部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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