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2)
第17章
卧室里很安静。
莱姆已经将汤姆遣回家,让他和伴侣彼得·霍丁斯共度周日夜晚。莱姆是个很棘手的病人,有时候他只是忍不住,但有时他对此也感到很抱歉。所以他也会试图做出补偿,尤其是当阿米莉亚·萨克斯留宿的时候,比如今晚。所以他赶走了汤姆。年轻人需要在外边有更多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总耗费时间照顾一名易怒的老瘸子。
莱姆听到浴室里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准备上床睡觉的声音。玻璃门打开关上,还有塑料盖子、喷雾剂发出的嘶嘶声,哗哗的流水声,浴室里湿润的空气夹杂着芳香剂的味道从门内逸出。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这让他想起了之前的生活。
他又想到了楼下实验室里的那张照片。照片里林肯穿着运动服,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两个人二十多岁,身材瘦高,穿着西装,并排站在一起。他们的手臂伸直,好似在考虑是否要给彼此一个拥抱。
那是莱姆的父亲和伯父。
他经常想起亨利伯父,倒是不怎么想起父亲。他一直如此。哦,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泰迪·莱姆有什么偏见。父亲泰迪与世无争,性格内敛。他喜爱朝九晚五的工作、在不同的实验室捣鼓数字。他喜欢读书,每天晚上最热衷活动就是坐进一个厚厚的、陈旧的靠背椅,悠闲地看书。他的妻子安妮在一旁,或是缝缝补补,或是看电视。泰迪青睐历史类书籍,对美国南北战争尤其感兴趣。所以,莱姆猜,自己才会被起名叫“林肯”。
莱姆和父亲关系很好,虽然也不时会有尴尬的沉默。困扰会让你绞尽脑汁,而挑战会让你感觉到活力焕发。泰迪却从来不会让他觉得困扰或备受挑战。
但是亨利伯父会,而且总是如此。
但凡与他在同一个房间待上几分钟,就一定会被他注意到。他就像一个巡逻的探照灯,搜查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笑话、琐事、家人近况。而且他总有各种问题。有些是因为他真的好奇,想知道答案。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为了与你争辩。亨利·莱姆非常热衷于智力上的比拼。你可能会畏缩,可能会脸红,也可能会大发雷霆。但是,当你得到他难得的赞美,心里会燃起无比的自豪,因为你知道你赢得了他的肯定。亨利伯父的嘴里从来没有虚假的表扬或鼓励。
“你已经想得八九不离十了。再努力想想!你能行的。爱因斯坦在研究出他最重要的成果时,只比你大一点点。”
如果你得出了正确答案,就会得到他赞许的扬眉,无异于赢得西厅屋科学大会的头等奖。但很多时候你的论点是荒谬的,你的前提假设不堪一击,而你的批评情绪化,你对事实的认知不够全面……问题的核心,实际上,不是他想要赢过你。他只是就事论事,让你明白真理是怎么得出来的。当他将你的论点细细剖析开来,并确定你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争论也就结束了。
所以,你明白了你错在哪里了吗?你计算温度的时候用的一系列假设都不正确。的确!那么现在,让我们打几个电话——周六叫几个人一起去看白袜队的球赛吧。我想吃好吃的热狗,但这东西在十月的柯米斯基体育场可买不到。
林肯曾经很享受那些机智的辩论,经常一路开车到海德公园,去参加伯父的研讨会或大学里非正式的讨论小组。事实上,他去得比亚瑟还要勤快。亚瑟常常还有许多其他的活动。
如果他的伯父还活着,会毫无疑问地走进他的房间,而且完全不会在意他残疾的身体,亨利在看到他那台气相色谱仪之后会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还留着这台垃圾?”然后对着写满证据的白板沉思,开始质疑目前为止莱姆对五二二案的处理。
是的,但是假设他以这种手法作案,合乎逻辑吗?再跟我说一遍你的假设。
他回想起之前忆起的那个晚上:他高中最后一年的平安夜,在埃文斯顿,亨利伯父的家里。当时大家都在。亨利、宝拉和他们的孩子——罗伯特、亚瑟和玛丽;泰迪和安妮·莱姆,还有他们的孩子林肯;以及一些叔叔阿姨、其他的堂兄弟。也许还有一两位邻居。
林肯和亚瑟那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楼下打台球,一起谈论上大学的计划。林肯的心已经锁定了麻省理工学院,亚瑟也一样。他们都相信录取不是问题,所以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讨论是要一起住宿舍,还是去外面合租。
之后家人聚集在餐厅的大桌子边。密歇根湖在翻腾,风吹过后院光秃的灰色树枝。亨利以他一贯的授课方式主持大局。他精力充沛,观察细微,眼睛快速在屋子里扫过,将大家的谈话都听了进去,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会讲笑话,聊各种趣事和八卦。他对所有话题都感兴趣、好奇,有时还会主导话题。“所以,玛丽,既然现在我们大家都在,快跟我们说说你在乔治城的奖学金申请得怎么样了?我们都觉得那里很适合你,杰瑞也能开着他那辆花哨的新车在周末去看你。顺便问一句,申请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我记得好像快到了。”
他那头发细软的女儿会避开他的眼睛,说因为圣诞节和期末考试,她还没有写完申请,但是她会按时完成。
亨利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他的女儿当着众人的面许下承诺,全然不管她会与自己的未婚夫分开六个月。
莱姆一直认为,他的伯父可以成为杰出的辩护律师或者政治家。
火鸡和百果馅饼都被席卷一空后,金万利橘子甜酒、咖啡和茶也被端上桌来,亨利请大家来到客厅,中间是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上方是林肯严厉的祖父的肖像——老人家有三个博士学位,还是哈佛大学的教授。
接下来是竞赛时间。
亨利会最先提出一个科学问题,第一个答对的得一分。而前三名选手将获得由亨利精挑细选并由宝拉精心包装的奖品。
竞赛的气氛很紧张——亨利主持场面的时候往往是这样,每个人都严阵以待。林肯的父亲可以在化学问题上得一些分数。如果涉及数学,他的母亲,一位兼职数学老师,也常常会在亨利没有问完之前就给出答案。不过领先比赛的是几个孩子——罗伯特、玛丽、林肯和亚瑟,还有玛丽的未婚夫。
到了最后,将近晚上八点,选手们紧张地坐在椅子的边缘。每一个问题问出后,排名都会改变。他们的手心开始出汗,而宝拉的计时器显示离比赛结束只剩下几分钟,林肯回答了三个问题,一跃成为第一。玛丽是第二,亚瑟第三。
在一片掌声中,林肯戏剧性地鞠了一躬,并接受了亨利颁发的最高奖项。他还记得打开包装纸时的惊讶:里面是一个一立方英寸大小的透明塑料盒。但这是绝对不是一个玩笑。林肯拿到的,是芝加哥大学斯塔格运动场的一块石头。就是在那里,第一个人工原子核链式反应实验成功,而带领实验的两名科学家是与亚瑟同名的亚瑟·康普顿,还有恩雷克·费米。据说亨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该地点被拆除的时候,跑去拿走了这块石头。林肯很感动能拿到这块历史遗迹,忽然为自己认真答题而感到高兴。那块石头他还留着,藏在地下室的某一个纸箱里。
但是林肯没有时间欣赏他的奖品,因为那天晚上他和阿德里安娜有个约会。
就像他今天出乎意料地想起了家人一样,他也想起了美丽的红发体操运动员。
阿德里安娜·维乐斯卡——维字的发音很轻,因为她家人来自格坦斯克。她在林肯高中的学院咨询办公室兼职。他之前去送申请表,在她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异乡异客》,那是海因莱因写的一本十分精彩的书。他们随后花了一个小时讨论这本书,有的时候同意彼此的观点,偶尔也会争论一番,最后林肯意识到自己完全错过了化学课。没关系,该优先的一定要优先。
她身材高挑、清瘦,戴着隐形矫正牙套。茸茸的毛衣和喇叭裤下是一副诱人的身材。她的笑容时而热情洋溢,时而蛊惑人心,他们很快就开始约会,两人都是首次涉足认真的恋情。他们会出席对方的体育赛事,一起去看艺术展,去老城区的爵士俱乐部听音乐,偶尔也会去她那部雪佛兰的后座上探访。不过那辆车几乎没有什么后座可言。阿德里安娜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至少以林肯田径赛跑的标准来看是这样,但他是绝不会跑过去的。不能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她面前。所以,情况允许的时候,他会借家里的车开去看她。
他们会花好几个小时讨论、聊天,就像和亨利伯父那样。
当然,两人之间也有阻碍。他明年就要离开,去波士顿上大学了。而她要去圣地亚哥,学习生物学。她打算在动物园工作。但这只是一些小事,而林肯·莱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会被这种事情绊住脚步。
而之后——在事故发生以后,在他和布莱恩离婚以后——莱姆经常会想,如果他和阿德里安娜没有分开,而是一直在一起,又会发生什么?其实在那个平安夜的晚上,他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向她求婚了。他曾经考虑送给她——不是一枚戒指,而是一块“特殊的石头”(他还为此排练了几次)——就是那块从伯父的科学知识竞赛上赢到的奖品。
但是他犹豫了,是那天的天气不作美。他们在长椅上坐下来,依偎在一起,大雪从沉默的中西部天空翻滚而来,没几分钟,他们的头发和外套上便覆盖了一层湿湿的白色毛毯。两人将将赶在道路被完全封锁之前回到了家。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练习着自己的求婚演讲,身边躺着那个装着石头的塑料盒。
只是那段求婚演讲从来没有说出过口。各种事情闯进他们的生活,把他们送上了不同的道路。看似微小的事件,就像在寒冷体育馆里发生的原子裂变,永远改变了他们的世界。
一切都可能变得不同……
莱姆正好瞥到萨克斯在梳理红色长发,她今晚会留下来。他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很高兴,比平常更高兴。莱姆和萨克斯并不是如胶似漆的情侣,他们都是非常独立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但今晚他希望她留在这里。他想要靠近她,感受她身体的存在——用他尚有知觉的少数身体部位。正是因为少,所以知觉才更明显。
对阿米莉亚的爱是他进行复健的动力之一。他要在电脑控制的跑步机上跑步,在电子自行车上骑车。如果医学技术可以无声无息地跨过那条终点线——让他能够重新走路——他的肌肉需要为此做好准备。在那之前,他可能还要去做一个改善身体状况的手术。一种实验性的、有争议的手术——周围神经改道手术。医学界针对这种手术发起过讨论,偶尔也有人实际尝试,但多年来都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最近外国的医生已经成功做了一些手术,尽管美国医学界仍持保留态度。这个手术要将损伤部位以上的神经连接到下面的神经上。实际上,就是绕过那个已经不再工作的神经桥。
成功的手术案例大多发生在身体损伤没有莱姆这么彻底的病人身上,但结果是非常显著的。病人可以重新控制膀胱、四肢的运动,甚至行走。莱姆这种情况,恢复行走是不太可能了,但还是可以改善身体状况。有位日本医生现在专攻这项技术,他有一个在常青藤大学医学院教书的同事,两人都认为手术后莱姆也许可以重新获得一些感觉,比如手、手臂和膀胱。
还有性。
瘫痪的男人,即使四肢都瘫痪了,也完全有能力做爱。如果刺激是心理上的——看到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或女人——那么,虽然这个感觉无法通过受损的脊髓神经网传达给四肢,但身体是很神奇的,在损伤部位以下还有一个自行运转的神经网络。只要一点刺激,即使严重残疾的男人也往往还可以做爱。
浴室灯被拉灭,他看着她走来,爬上了她不久前宣布过的世界上最舒服的床。
“我——”他刚开口,声音就立刻被她的嘴堵住,她狠狠地吻住了他。
“你说什么?”她低声说,嘴唇顺着他的下巴向下,到他的脖子上。
他已经忘了。
“我忘了。”
他用嘴咬住她的耳朵,然后发现毯子被拉开了。这需要费点力,因为汤姆把床铺得严严实实,就像在军营里一样。但很快,毯子便在脚下团成一团。而萨克斯的t恤也加入了其中。
她又吻了他,他用力吻回来。而就在此时,她的电话响了。
“嗯,嗯。”她低声说,“我没有听到这个电话。”
电话响了四声以后,转入了语音信箱。但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可能是你的母亲。”莱姆指出。
罗丝·萨克斯最近在治疗心脏。虽然治疗很成功,但她还是经历了一些不便。
萨克斯哼了一声,翻身打开手机,屏幕的蓝光照在两人的身体上。看着来电显示,她说:“是帕米,我接个电话。”
“当然。”
“嘿,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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