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1 / 2)
那一日九霄云殿上的事情,原本是天家秘辛,因为不管是夜神的生母,还是天后的算计,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事情。荼姚当日只召了她手下的雷公电母,未尝不是做此打算。只可惜被郁烈一搅和,九霄云殿塌了一半,蔓延的死气隔着十里都能看见,更休提后来涌进去挨了一顿揍的仙人天兵天将,这事再当做没有发生已经是不可能了。
或许太微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是,后来进来的人并不知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郁烈只是指责荼姚杀人伤人,但并没有说明白杀的究竟是谁。而天界的种种旧事,想来他作为冥界鬼君也并不如何清楚。
此事之后,天界的确有些小道消息悄悄流传。什么 “天后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杀夜神”、“夜神生母谋反伏诛”、“天后忌惮夜神想除掉他给火神铺路”、“夜神和冥界关系深厚”、“夜神生母是冥界公主”等等等等,有些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些一听就是瞎扯。对于这个太微倒并不如何在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没有当事人亲口证实,传言也就只是传言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逐渐被人淡忘。而传言中的几个当事人几乎都在人前销声匿迹了:火神被天帝亲手提溜回栖梧宫养伤兼继续关禁闭,夜神的璇玑宫干脆封宫不见外客,传说中的冥界括苍君更是连个衣角都没见着,连天后都不怎么在外面走动。就算有人想要找人证实也没有机会。
洞庭湖。
一个少女背对湖岸坐在水边。她身着荼白上襦、缟色下裙,梳着凡间时兴的垂髫分肖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枚折枝梅花银簪,搭在右肩的发辫上则系着一根两指宽的素白雪纱发带。
一阵风吹过来,发带尾端悬着的白色流苏在她身前晃了晃。
“你来啦。”少女开口道。她的声音很轻,透着萦绕不去的病气,
“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护卫打扮的男子拱手抱拳。
“他可还好?”
护卫道:“根据打探来的情报,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少女无意识地用脚踩了几下水。如今天气渐寒,湖水冰凉,她却赤着一双脚浸在水里,好似对冰冷的温度毫无所觉。
护卫道:“女郎可要去看看他?”
少女道:“还不是时候。”
“那可要知会水神……”
少女笑起来。
她站起身,稳稳当当地立在水面之上,湖水轻而有力地承托着她,水流划过她赤丨裸的双足。
她的身形单薄而荏弱,仿佛春日檐上的最后一捧雪。
“知会他做什么呢?”她说,“等到天下水族都死绝了,才能得这位菩萨动一动呀。”
“女郎……”
“阿甲。”少女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1],却不是让人息事宁人、姑息养奸……有些人,真是让人尊敬不起来。”
璇玑宫。
“总会有人知道当年旧事,总会有人猜到到底发生了何事。”涂艳山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经过几天的调养,她的伤势尽皆平复,又恢复了往日活泼好动的性子。
对面没有回应,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落子。
白子在棋盘上已现合围之势,但这颗黑子一落,仿若一柄利剑,将白子的大好局面打得七零八落。
涂艳山:“……”
她皱着脸叹了口气,道:“和你下棋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
南红看了看她,不言不语。
涂艳山也已经习惯了同僚的沉默。她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里,扭头看了一眼寝殿紧紧闭合的大门,自言自语道:“天帝突然来这里,该不会又有什么坏主意吧?南红,要不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一只手就伸过来揉乱了她的头发。
“啊!殿下!我的头发!”
“又想干什么坏事?”
“——哪有什么坏事!”涂艳山反驳一句,然后偷偷在心里说:只是想去偷听而已。
“别担心。”郁烈说,他敛袖伸手,拿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轻轻摩挲,“你以为谁都是郁冥觉吗?他不会做什么的。一个人戴久了道貌岸然的假皮,也就不太好摘下来了。伪君子比起真小人,身上那张人皮还是要披一披的。”
涂艳山小声道:“但夜神殿下和您不一样啊。他对天帝还挺尊敬的吧?”
可不像殿下你出手狠辣六亲不认。
——当然,这句话她明智地咽回了嘴里没有说。
“是啊。他不像我。”郁烈的话近乎一声叹息。
“但这一关,他终究是要过的。”
涂艳山道:“若天帝真心劝慰,或许……”
郁烈一笑,笃定道:“不会。”
天帝——太微……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之前看不清,是因为对你还怀有期待。若这期待消失了,他终会看透你的自私凉薄,从此你再不能以亲情为饵束缚于他。
一声轻响,郁烈将指间的黑子落在棋盘上。
原本散落的黑子被这新落下的一子点活,由利剑转为腾龙之相。
寝宫内。
太微收回灵力,道:“伤势恢复得不错,看来括苍君待你的确是情义深厚。”
润玉没有接话,他知道太微还没有说完。
果然,太微只是微微一顿,就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何时与括苍君相识?”
“回父帝,孩儿之前并未见过括苍君。”
依照郁烈的谨慎,他来天界的首尾早就被清扫干净了。所以润玉这句话说得面不改色,他相信郁烈,也笃定天界不会有人发现什么痕迹。
太微的确并未起疑。他已经派人查探,在此之前,确实没有在天界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
“看来,应是你的母亲与他早先相识了。”太微感叹了一句,不欲多说。括苍君所牵扯出来的事情于天界而言或许并非是全然的坏事,如果利用得当,或许能变成一个机会。但这些谋划他绝不可能宣之于口,于是转了话头,轻嗔道:“动心忍性,动心忍性,为父教过你多少次。如今你和天后势成水火,这让本座十分的为难。天后是有些过分,但她是奉了本座之命。你拂逆天后,就是拂逆本座。——九霄云殿上所发生的一切,就当做是个教训吧。”
润玉应道:“孩儿知错。”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也习惯了不去深究是非曲折。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扣在他的身上,就只能是他的错。
但这一次,他的心中却有一个微小的声音问道:你错在何处?
他闭了闭眼,不去听那个声音。
太微站在他身前,语气平缓地说:“本座已经赦免了洞庭水族。前日之事,关乎天界的声誉,你为洞庭余孽受过,遭受天雷电火之事,日后万万不可提及,知道吗?”
太微说这话时,的确有几分语重心长的严父姿态。
但润玉只觉得心中发冷。
原来,那日大殿之上的惨烈景象,在父帝口中,不过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三万水族险些无辜受戮,在你的口中,原来不过是——
一股冷气穿透血肉,刺穿骨髓,他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是。”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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