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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漱华一向言出必践,孟无悲从崇德帝手里接过五岁的孟醒时只得以沉默掩藏那一阵要命的心悸。
说来也极讽刺,他其实从没想过要传承他那可怜的衣钵,而他的眼中又从来只有天下十三州,个人的死生悲喜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但他不能不替萧漱华扛过这份罪责,又不能不替天下去斩断这份冤孽。
可怜他此生至终都困在红尘一梦,只能把这顿悟转醒的祈愿交付膝下稚童而已。
孟无悲的请战书下得不早不晚,此时的萧漱华已是剑挑十三州,血洗四大门,庙堂之上人人自危,江湖之远无一敢言。
他这毕生的光鲜张扬,都已登峰造极。
请战书下给天下,天下人尽知抱朴子终于请战萧漱华,战与不战,都在独步山相候七日。
而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封请战书会无疾而终时,孟无悲抱剑登山,坐如老石,开始了他的七日之邀。
四大门中的闻梅寻亲率欢喜宗寥寥门生闻讯而往,宋明庭亦拂衣前去,封家新任的家主封无晦同样带着心腹,跨越众州迢迢而至。
就连素来安静的辟尘门也为之一动,清徵道君也决定前去观望。
于是朔风之外,马蹄声急,数以千百计的江湖人不辞辛苦、不惧凛寒,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总之直到第三日时,山下的客栈都已客满为患,甚至已有人在山中支起小棚,只等七日结束。
毕竟若是当真能看到抱朴子拔剑,甚至能看到江湖翘楚的巅峰对决,对他们的武功进境也大有裨益。
尽管没有人认为萧漱华会来。
——但兄弟阋墙、知己反目,似乎一直是这世上最令人好奇的戏码之一。
第四日,无人。
第五日,无人。
第六日,无人。
第七日夜,独步山的山尖已是白雪皑皑,朔风凛凛,孤直的老松之下端坐着一抹伶仃白影,若非他凝望着天际明月的眼神依然柔融,众人几乎要以为一代名侠抱朴子将被活活冻死。
山下响起模糊的更漏声,一声一声,像是遥不可见的星子在次第坠落,又像是垂死的浪人在发出挣扎的低咳。
孟无悲终于站起身,拂去肩上层层的厚雪,但他一头乌发早已满是雪色,就连眼睫都沾满雪尘。
在近处等候的人们唉声叹气,失望地开始搬运带上山的坐具甚至床具,但孟无悲依然抱着他的剑,众人看见他几乎嵌进月色的背影,唤道:“抱朴子,夜里风冷,下山吧。”
孟无悲没有应。
人们唏嘘着转身,心里忍不住笑他固执,又忍不住惋惜虚度了几日。
其中的闻梅寻最先顿住脚步,她忽然回过身,按住身边门生的手,低声道:“来了。”
话音未落,似有一阵狂风平地而起,那一阵砭骨的寒意,更甚这几日令人发颤的风雪。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蜷缩身子,争先恐后地往岩体后边躲,却发现这风来得蹊跷,无迹可寻,根本不知道哪边朝风哪边背风。
孟无悲依然立在那棵老松下,平恬的眼神却忽然泛起一点悲意。
他自懂事起,就以“无悲”的身份行走于世。
被师父责骂时,他不觉得悲愤,因为他知道师父明察秋毫,而他总会沉冤得昭;剑法遇到困境时,他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他有数不尽的耐心等待剑道圆融的那一天;离开师门时,他不觉得悲怆,因为他知道是他有错在先,而他已经注定此生和辟尘门永怀亏欠;直到清如道君羽化,他也不觉得悲恸,他知道清如等待这日已久,他知道决战之时死生由天,他知道清徵早已做好接下辟尘门的所有准备。
但此时他感到痛苦,感到压抑,感到沉闷的胸腔中正挣扎着要发出一丝悲鸣。
这一丝悲鸣被猝不及防的疾风掐断了。
萧漱华踩着厚重的雪,穿着一身浓烈的玄色,手中的桂殿秋锃亮如新。
月色投在他的脸上,苍白一片,只能看见一双嫣红如血的唇。
孟无悲不合时宜地想,这些痛苦发生的源头,都是他不识好歹地吻了那双唇。
那一吻,这一辈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本座来了。”萧漱华说,“有酒招待吗?”
乌压压的人群龟缩在岩体之后,眼巴巴地盯着他俩,闻梅寻几次想要拔剑冲出,都被门生们拼命拉住——闻竹觅曾千叮万嘱,一定一定只能旁观,就算萧漱华只剩一口气,他们也不能上去补那最后一刀。
封家和宋家同样屏息以待,他们和这两人交往都不密切,尤其是封无晦,他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封家,实则都不曾和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萧漱华正式打过照面。
而辟尘门只来了清徵道君,她选择留在山下,依照这时的时分,已经睡了也不一定。
孟无悲端详他片刻,发现他依然艳丽如昨,即使前不久才和清如道君经历一场鏖战,又几乎屠了恭王府满门,这时也丝毫不见疲态。
孟无悲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你从哪里来?”
“忘了。”萧漱华偏了偏头,眼里是一派澄澈的无辜。
“你记得恭王妃吗?”孟无悲复问,“贫道不明白,她何罪之有?”
萧漱华艰难地回忆了片刻,一板一眼地回他:“她勾引你。”
孟无悲又忍不住一叹,只觉无话可说。
萧漱华专注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静立良久,直到萧漱华的眸中突然映出一刃剑光,凄切的寒风之下,他怔忡地眨眨眼,问:“你拔剑作甚?”
孟无悲没有言语,玉楼春彻底出鞘,寒凉的剑光照着冰冷的月色,与他一般无二地融进漫天肃杀的风雪。
萧漱华依然看着他:“你拔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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