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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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水吗?”

“没了。”他朝对过挥臂,“护士拔针。”

“那、那我等你,一路。”别拒绝我。

时值十一月下旬,嘴用力能呵出白。神一不日要升空,澳门也将正式回归。国之兴隆、之欢欣,未能溢漏去这土地各处,多数人没能缓过阵痛,照劳瘁照麻木,只着紧菜价升高跌落的那一角半厘。和平路混种白杨、香樟,伞盖连叠,沿街改建的小摊铺掌灯。湛超虚飘飘,梆硬的地陡然酥软,嘴也像不会说了。路过了好些安庆馄饨铺,一律喷香,他不带看一眼,小声问他:“我帮你抱一会吧,我看你都冒汗了。”

“她比较沉。”

“桶帮我提下。”交递过那只酣眠的肉墩。错觉?颜家遥身上一股淡淡的油腥。很快又被皂香覆盖。湛超闻过就热起脸,疼痛又住回他睾/丸里。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沉么?”手还伸着,像是只给他试试,还要拿回来。

“还行。”湛超不还他,“确实也不轻。密度很大。”

颜家遥笑,“你们北方应该说瓷实。”

“我五岁,我妈也揣老二。”湛超看那对羊角辫,“我爸刚在深圳赚了点钱,说她就在厂食堂吐了那么一次,就给举报了。县里计生来了两个大个子,直接架走。我爸带钱回来我妈环都上完了。我妈说他哭得像个二傻。”和平路很长。湛超想问他白鸟的事。

颜家遥须臾沉默,“以前这事有指标,有真怀的嫂子跑了,硬把小姑子拉去上环的。”

湛超笑,“你说都叫什么事儿啊?”

“谁知道。”说完猛然顿住,他停了几秒问:“你还往前吗?”

好像前面是豺狼虎豹,是无头女鬼,是激湍深堑。但又不是,前面是茂林路,安纺老工村。红砖房,细长巷,搪瓷牌写楼号,地坡坡坎坎,有小泥洼,路灯一簇簇黄。灯下的摊贩更密,成撮的晦暗的闲人扯淡剥毛豆,白日卖小吃、学剃头、贩衣裤、代开出租车,基本是过生活的下岗工。旁边有个摩登的二层楼,茶色玻璃,旋转楼梯,叫广玉兰歌舞厅,老少瘪三早前爱去跳黑灯舞,爱谁谁,睃斜着摸一把。

湛超彼时没能体察他什么,“我帮你把妹妹抱回家吧,你是住里——”颜家遥过去抢,“给我!”说着拉扯颜家宝藕样的小臂。“哎!“湛超护着,“你别给薅掉了,我——”迎面倏尔蹿来个女人,戗直抢过颜家宝束紧,喊:“你哪个?我二伢讲搞在你怀头!”即刻觉着口气重了,又一扥怔着的颜家遥,“大宝,这是你?”

女人面廓窄,颊颐凹,辫子墨墨黑,发丝一绺绺贴面,戴个皮围兜、绒袖套,腰包鼓歪歪。她腌透的烦苦里有时代共性。

颜家遥一口气吸进,吐出,虚着嗓子:“这我同学。”

湛超懂了,忙说:“阿姨好。”

“哎。”上下审视,穿得体面长得好。于是虚笑笑:“你好。”

几米外有只四方的摊车,木棱漆白嵌玻璃,写正楷红字:麻辣串,荤三毛,素两毛。车上烟熏火燎一锅滚油,垢腻厚积,边上海海一屉油辣椒,浮头铺熟芝麻,也配甜咸口的,整一搪瓷缸,香蕉裹面入油,酥了捞出一蘸。生意不疲淡。摊前现正站了几个人,有个吊梢眼金耳坠的,相帮捞腐竹蘸酱,回头喊:“来哦岑姐诶!来收钱哦!”

颜家宝闹醒了,她揉眼逡睃,哼唧着扑腾。女人掂横她包拢住,腾只手一推颜家遥脊背,“去!你帮你温阿姨弄。你别又找错钱。”

湛超看他头几步走得慢,人是懈的;转瞬脚步踏实,老练地挽袖,回头说:“那你先走吧,谢谢你啊。”他目光疏冷冷的。虚荣心、自尊心、薄脸皮,他拿起又扔下。湛超看自己:时兴的衣服鞋。自己这么不知趣地搠击进他掩起不愿让人瞧的地方。他怕他把自己看作遥遥远远的不一类。一时间手足无措、疼惜他要死,嘴张张却又没话。

颜家遥返身又回来,隔远伸手臂,“给你桶。”

后来那事儿成笑料,岑遥几次醉过说起来,歪在沙发里哧哧乐,“我没见过你这种二百五。我当时觉得你脑子一定有问题。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乐完了眼底浮泪。他挤挤揩揩,用纸擦,骂脏话,死不承认是泪。

湛超彼年奔着坎踩。他屏息咬牙,哧地磕绊,梆当跪地,啪嚓俯地,生怕不够狼狈,脸更义无反顾冲泥洼扎。这跤是平地春雷,桶也嘎啷啷地滚远了。逾刻两边此起彼伏响着“哟”,展眼人围过来凑乱。有拉扶的,有哗笑的,有个拾起桶,小跑着过来,惊诧问:“没事吧?!牙没豁吧?来抬头我看看。”

“湛超!”

他听见他喊,朝这儿来。湛超龇牙,撑起胳膊,他一笑,嘴里腥腥甜甜;袖子朝口鼻一抹,血又滴滴答答画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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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是天堂。” ——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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