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2)
风寄娘没有被他所惑,反倒看向雷刹:“郎君好奇吗?”
雷刹很好奇, 但是他垂眸,道:“你随自己的心意。”他不喜旁人过问自己的身世,自不愿强迫他人裸、露伤口。
风寄娘微笑, 草棚枯草编搭,有着极重的腐味, 仔细了才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草香,原来它们也曾是一片绿野, 晨间雨露垂挂,风中摇曳。她有些微微的出神,那些久远的, 陈旧的,不可追的……
然而,她仍记得屋外墙边钻出的一株瓜,随手遗落的一枚种子,在那生根发芽,抽出新叶,蜷曲着须蔓,在晨光盎然。
“听闻,鬼市能长到世间万物,即便没有,也能托人寻找?”风寄娘问。
老者答道:“若世间有,若世间可寻。”
“那可有‘饶把火’?可有‘和骨烂’可有‘不羡羊’?”风寄娘问。
老者那只泛白的盲眼古怪地睁在那,用一滩死水一样的声音道:“现下倒不曾有。”
雷刹转过头,静静地看向风寄娘。
“曾有一乱世,人祸、天灾,天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万民苍生苦苦挣扎,寻觅一线生机。有佛子诞于天地间,生而多智,见风而长,与天地同寿。他于云端看人间苦狱,顿生怜惜。他们生而为人,岁不过百,却是子无母怜,老无所依,有衣不能遮体,有食不能裹腹,与恶犬争食,与匪盗争命。欲雨时天常晴,欲晴时天长雨,欲收时天降虫。饥寒疫病,无有长安。”
“佛子不忍,欲救万民水火之中。有圣惊劝,道:人有其道,天有其道,神有其道。生死盛衰,天道自有轮回,你不可干涉其中。佛子道:万物苍生何辜?圣道:自有天命之子降生,救自己子民于苦难,重开盛世之河。于是佛子又问:天命之子何时出世?圣答:天道知。佛子再看遍野哀鸿,问:天道所弃之民又如何?圣道:自谋其生。佛子道:人何其弱也,无兽之利爪,无鸟之飞翼,田野无黍,河中无鱼,如何自谋?圣斥佛了狂妄,佛子斥圣无心,于是不欢而散。”
“佛子在人世寻了一户普通农家投胎转世,农家清贫困顿,有上餐没下餐,麸糠清汤,堪堪度日。农户原本生有一女,再得一子虽生计艰难,仍是欣喜万分,待佛子爱若珍宝。佛子神通在身,幼便能言,邻舍纷纷引以为奇,断言此子来历不凡,将来定有可为,农户更是对佛子抱以厚望。家中裹腹之物蔽体之衣,都先于佛子。”
“佛子也常显神迹,一罐浊水成清水,一株枯禾重新抽穗。农户心中认定佛子乃救世之人,但心佛子早夭,苦心遮掩,小心抚养。”
“隔年又是灾害,田地间颗粒无收,野外林间可食之物尽被搜刮干净,连草根树皮都拿来煮汤充饥。农户家中已无余粮,农妻在山间寻找野物时因腹饥头昏跌下山坡而亡,左右邻人举家去避荒,去了又复还,外面同样赤地千里,他们往外逃,外面的人往这逃。”
“佛子心痛无比,然他现下还是肉体凡胎的幼儿,蹒跚学步 。”
“一日烈阳当空,龟裂的土地灼烫着脚底,其时农户的女儿不过五岁,她挎着竹篮一步三晃地野外寻些草根树皮,却是无功而返。”
风寄娘顿了顿,唇边有着一抹奇异的笑:“五岁尚是稚龄,再艰苦无措天性仍有一丝天真烂漫。她沿着茅草矮房转了一圈,想着墙根角落说不得有草籽落在那生根发芽。”
“然而农户女找了一圈,脚下只有发烫干硬的泥地,她感到嘴唇发干,她感到腹中饥饿,她已。人过饿中,肚中就会生出一只虫,偷偷地那啃食肠肚,等这只虫吃肥饱,人便死。农户女怕死,她想偷偷回屋睡上一觉,睡着后,便不会感到渴,不会感到饿。朦胧间,她看到农户站在她的床前,目中带泪,她还听到他说:实是没了活路,阿爹不能让你小弟饿死。”
“她想说什么,不及出声,农户干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腹中那只欢快的虫子渐渐平息,渐渐停下啃噬,渐渐蜷缩在那。那只虫子死了,她再也不会感到饥饿。”
“那晚,佛子吃到一碗热腾的肉汤,他转世为人,知晓何为饥何为寒,他的肚中也生一条虫。他近乎贪婪地将那碗肉汤吃个干净,又欺盼地看着农户。农户悲叹,天热藏不住肉,又为佛子盛了一碗。”
“佛子吃完了肉汤,忽想起农户女,问道:阿姊呢?”
“农户含糊应付。”
“邻人闻到肉香,过来讨食,与农户道:唉,本想与你商议,易子相食,我到底不及你心硬,你先且饶我一碗肉,改日照旧还你。天热,肉易坏,先分食你家的,再分食我家的,他日再分食他家的,一家继一家,我们便有了奔头。”
“农户想了想,以为然,答应下来。”
“佛子在屋中僵硬如石,爬下床,跌跌撞撞到火塘前,锅中翻滚着一锅香肉,肉少骨多可是却异香扑鼻。”
“他本为救世而来,却成一魔。圣化为一瘸腿老道,与佛子道:天道不可欺,异人降世必伴异象,若你不曾扰世,这两年虽有人祸,却无天灾。因你的狂妄,世间冤魂多生,一世命运顿改,该生者亡,该亡者生。譬如此家农女,她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因你,成不散的怨魂游荡人间。”
“佛子悔不当初,寻回农家女怨魂,以神力系自己的精魄,好令她不至于消散于人间。”
雷刹心中闷苦酸涩,又听风寄娘道:“许是人,许是鬼,许是怪……许天知。”
第77章 石出(七)
老者在那沉默, 他那只发白的瞎眼空茫地睁, 叹道:“世人常叹蜉蝣朝生暮死,原来己身也不过如此。那……天道又是什么?”
风寄娘不答, 一指帛纸:“一答换一问,该是老丈为我们二人解惑。”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出腰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在一只破碗里调出半碗汤汁, 将帛纸浸入其中,垂着头喃喃道:“老朽自小眼盲,父母弃我于荒野, 得好心的乞儿乞食抚养,虽居无片瓦,饥饱不定,也磕绊间从孩提至不惑, 耳顺近古稀,当算得一只太平犬。我观似有风雨来,风雨来, 城郭摧。太平犬与乱世人,当如何?”
“天道是什么?”老者将帛纸交还给风寄娘, 茫然地在那自问,“人命草芥, 不堪怜吗?”
雷刹拿回帛纸收进怀中,不去多加理会喃喃自语的老者,扶起风寄娘矮身离开腐臭味的草棚。侏儒静静地侯在那, 他不问缘由,不问来去,提着那盏白纸灯笼,就如黄泉摆渡人,已等了百年、千年。
鬼市愈夜愈显出那种无声的热闹,不知真假的道士卖着符纸,行医卖着毒物,猎户卖野物也做杀光勾当,老者步履蹒跚,少者不过总角。这些千奇百怪、奇装异服的鬼市买卖人中,一个白衣和尚缓缓行走其中,他衣袍当风,秀美夺目。
风寄娘与雷刹二人脚步都顿了一顿。
一叶抬起微垂的双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二人。
然后一如鬼市中的那些人,不寒暄、不过问,只当彼此陌路,擦肩而过。
雷刹皱了皱眉,将疑惑放在心中,由着侏儒不急不徐地将他们送出鬼市,弯弯绕绕间又回到了侏儒那问矮屋前。雷刹付了他一锭银,侏儒接过,拎着纸灯笼进了屋,扭头“呯”得一声关了门。
屋侧的那群乞儿靠着火堆挤成一堆睡觉,其中一个假似有所觉,睁开了双眼,见是雷刹二人,识趣地重闭上眼睛,发出震天的鼾声。
雷刹却没有掉以轻心,直至二人离开站在大街上,他侧耳听了听,将风寄娘拦腰抱起,跃上坊墙,不一会便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武侯执刀巡视,领头将领骑着骏马,高大威猛,却是朱申。
雷刹忙带着风寄娘翻下坊墙,藏在坊内,耳听一人与朱申:“将军,这几坊污糟不堪,多游民贼盗,又有鬼市隐在其中。那鬼市藏污纳垢,匪寇聚首,不如一探究竟,将那些投进狱中,也好还都城一个干净。”
朱申却不为所动:“多事,我们防的是乱党,那些宵小暂不去理论。”
先前出声的人失了脸面,喏喏应下。
雷刹仔细听着动静,确信朱申等人离去,这才打算带风寄娘离开,正要行动间惊觉自己出于武人习惯将风寄娘掩了嘴护在怀中。他只感风寄娘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的掌中央,樱唇柔软馨香。雷刹几乎狼狈不堪地松开了手,对上风寄娘似有笑意的双眸,掌中的那点温热变成温烫,温烫又变成了灼热,烙成了印记,刻在骨子深处。
“我……”
“我……”
二人齐齐张口欲言,又齐齐休止,风寄娘看着雷刹又羞又窘,倒似邻间青涩的少年郎,于春光中回眸,风轻云淡间满目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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