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2 / 2)
里面的人不做声,常宁又恭敬道:“先生不方便说?”
老妇有些嫌弃地说:“没名没姓,听过就罢了,公子请便吧。”
老妇生硬的口气却激起了常宁的兴趣,这恭王平时没着没落,恣意妄为惯了,有时候就爱一口逆流而上的味。老妇这般他别说走了,还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拿起长桌的长箫吹了几个音符,问:“先生可熟悉?”
常宁未经人同意便随意拿人竹箫吹奏,原是极不雅的事情,箫不同于其他乐器不得主人首肯都是不借人的,如借了就和送了无异。照常老妇就算是花柳巷人,得这么不讲理的恩客也该勃然大怒,可此刻老妇却有些发抖,强撑镇定问:“公子何处学来。”
常宁淡定自若:“先生何时见得白门先生。”
“弘光元年,先生筹措万金,我以曲助之,得蒙不弃,共归扬州。先生于永历十六年为张狂人轻薄,我为先生唾其面,扶先生归金陵。”
老妇一口气像倒豆子一般倒出,末了长松一口气,急急发问:“从未有人起疑,公子究竟何处学来!”言下大有逼问之意。
常宁仍旧不急不躁,起身跃过珠帘走入琴室,一直走到老妇眼前才说:“我曾观过访道五曲的曲谱,长生药,采花心,敲爻歌,贵妃意。”
老妇怔怔,忽得起身作揖:“见过大人。”
“你怎知我是大人。”
“先朝崇祯帝田贵妃的曲谱深藏深宫,等闲人如何瞧得?”老妇说着双目已含热泪,“曲谱竟然逃过闯贼和蛮夷,至今尚存人间,幸哉!”
“我也是偶然在一角落里寻得,倒的确是不能轻易找得的。”常宁面有得色,“先生自前明宫中来吧?”
老妇狡黠,言辞闪烁:“公子自清廷来。”
“我既然能寻得曲谱,自然是了。”常宁自在坐于圈椅,问,“然后呢?先生不妨一猜。”
“清帝正在南巡,公子能出入宫廷寻得曲谱定是王公贵胄,幼年长于深宫,您不会是?”老妇被自个儿吓了一跳。
正是惊疑不定之际,常宁噗嗤一笑:“他是正经人,才不会让自己委身于此。”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也笑说:“公子随口就评价那位,应是亲近之人,不知道该称呼您为几王爷?”
“通传人不是说了么,常二爷。”
“二爷好雅兴,不想清廷蛮人也有这般才华兴致。”
老妇一贬一褒,实有前明遗人的高傲在,常宁却不在意反问:“先生隐居秦淮,打着白门先生的旗号应该是想隐姓埋名,为何还演奏这宫廷旧乐?如果为人知晓,恐怕……”
“四十余年了,公子还是第一个听出来的……”老妇讪讪一笑,“就是白门先生也不曾知晓,先生一听便知,老朽知足,婉转琴音不过是伯牙待子期,公子能解,纵使子期不来,也不枉费我四十年的苦练了。”
常宁见老妇越说越有怆然之感,小心翼翼问:“四十年,我愿听先生说说子期?”
老妇愕然,垂首哀叹:“恐为公子不耻。”
常宁更是好奇,再求:“先生何惧!”
老妇于是往外室取了长箫来与常宁伴着香烟袅袅,倾诉一段夹杂着国仇家恨的前尘往事。
第134章
这一边姑苏城里的皇帝, 本说第二日一早便要去阊门外虎丘巡阅,这皆是因前一日听蓁蓁夸赞虎丘下十里山塘的盛世气象而心中雀跃。
谁想起驾前皇帝用个饭的功夫便又点起了昆曲, 蓁蓁前一日晚陪着听了二十出,头都被唱晕了不想再听,遂躲了起来。她在院子里让人起出李氏留下的各色烧酒、黄酒,又煮上四只螃蟹, 边吃边赏玩织造府昨日又新添的几盘姹紫嫣红的菊花,好不惬意。
谁知吃了一下午, 酒喝到黄昏后,人都醉卧又醒, 还不见皇帝回来。蓁蓁撑着醉意叫秋华来问, 秋华却说皇上已送了六阿哥回来,两人回来时候蓁蓁正宿醉未醒, 便由她做主将阿哥送去别院安置了。
“那万岁爷呢?”蓁蓁醉熏熏问, 秋华摇头道是不知, 说是已回驾行宫,约莫还在南花园里与大臣畅谈。
蓁蓁久等不至, 身上又酒热烦躁, 于是扶着秋华也往南花园里散步。她自个儿提着一盏红灯笼,秋华扶着她摇摇晃晃过了红板桥进了南花园,才进花园就听得深处有咿呀之声飘来, 挠得人心烦。
蓁蓁不高兴地倚着秋华哼哼:“他恨不得自个儿上去唱了是不。”不等秋华堵她嘴, 她就寻着调子往花园里去。
唱戏的小山丛桂轩里和它处不同, 在各院都遍布菊花时独独桂花飘香, 皇帝正靠在软垫上听戏子唱着“我与小娘子本图就谐二姓之欢”,听得入迷还闭着眼睛晃着脑袋打起了拍子。
两边是南边见驾的臣子作陪,苏州织造祁国臣自是不用说,这几日的唱班歹半还是他养的家班,如今能讨得万岁爷连点几十出,他怎么想都觉得面上有光。旁的还有像李煦从江宁安置完母亲后先来见驾的,今日也被皇帝留在了身边作陪。
今日这班与昨日又不同,只有旦角格外美些,是祁国臣特意从城北请来的。皇帝在虎丘逛得好好的,看姑苏人来人往、百业昌盛,正是兴头上却有人来报说恭王在江宁找着了,只是不知道哪寻来一老妇,说是秦淮老妓要带着回京。
皇帝脸一黑,手里的扇子一下就摔在了来报太监脸上,还是李煦小声提醒他赶忙再找一班昆曲班子,哄得皇帝高兴才是。
李煦陪听倒觉得今日这班除了旦角身段柔弱,其他唱腔戏服都一般,他自见驾后心里藏着事,听到七八出以后就不大专心了。
“美人起来。果然天姿国色。”随着一句唱腔李煦一抬头,却见圆窗的珠帘下另有一人,他见着身影正要跳起,可人面闪过他真是愣住了。
是她啊……
李煦心中沉沉,手不由自主地碰了下自己配着的一只荷包,里头圆珠嘎达一声,伴着的是他的悲喜交杂。
不意想还有这样一面,不意想她竟披着从未见过的一身宝蓝褙子,面目却似曾未变。他已不在意旦角唱着什么,只木然看着珠帘后的人影,直到祁国臣也发现了,扯了他袖子。
“旭东你看那儿!”
“嘘!”李煦立马警醒过来,此时不是伤感之际,也不知她怎么突然就来了,正想前去提醒皇帝,哪知伴着台上的一声“美人”,珠帘外头的人自个儿先走了。
祁国臣和李煦在后头一拉一扯,到底惊着了皇帝,皇帝头一动,就看见珠帘外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心叫了句不好,也不管台上再唱什么只顾自己走了。
“旭东,这是……”
皇帝不与他们拜别,可他们得跪着送驾,李煦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和祁国臣道:“回去吧,没我们什么事了。”
他又轻轻自嘲了一句:“哪有我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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