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唐定踌躇迟疑,还是回禀道,“外面跪着的那些村民,是不是先让他们回去,许多人跪了一天一夜,献给圣巫女的祭品也越来越多,好几条路都被堵起来了。”
甘棠是圣巫女的消息传开后,整个村邑都炸开了锅,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献给圣巫女,盼望圣巫女早日苏醒康复,有些被她救治过的人家,知晓救人的是圣巫女后,祭祀也越发的虔诚,每日晨昏两次,唱诵那乐,跳起万舞,为圣巫女向神明祈福。
唱那乐的人绵延不绝,跳起万舞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当年武斗时的万人舞庄重虔诚百倍不止,她寻常要收的那些草药,村民们自发进山采来,一篓一篓的码在外面,一夜堆如山高,除却祭祀时声振天际,寻常都是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去,没弄出半点声响。
无论是商王,还是他,亦或是其余的王室子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一个人能容忍殷商存在这样一个人。
殷受看向床榻上躺着的人,情绪复杂,朝唐定吩咐道,“随他们去,你带着五百人马,把竹方周围的方国探查清楚,地域城邑,地势地貌,绘成图送回来。”
唐定素来听吩咐做事,当下便领命去了。
甘棠中途醒来过一次,睁眼见殷受正守着她,便朝他笑了笑,声音嘶哑,“阿受,谢谢你……”
谢什么。
旁边矮几上放着温水和镜,还有待换的伤药,殷受先倒了杯水,喂给她喝了,解了她脸上的布,露出上头的伤口来。
因着浓黑的伤药,还有渗出来的血丝,伤口又渗人又恶心。
殷受压下心里的烦躁,把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我问过巫医了,他说以前你就治过烫伤,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连你自己也消不了。”
伤口狰狞,被滚烫的矿渣伤到,伤很深,难看如恶鬼。
甘棠当时浑身都疼,脸上这点疼并不突出,她没注意,也没工夫注意,这时候看着铜镜里能把自己吓死的脸,眼泪刷地就汹涌而出了,她这模样和鬼也没什么差别了,能把小孩吓哭。
甘棠伸手飞快地抹干眼泪,不敢再看了。
她分明没出声,他却暴躁得想提剑杀人,心里跟插了跟针一般,她流一点泪,那根针就跟着晃一晃。
殷受烦闷不已,将镜子搁回案几上,硬声道,“我也查了,没人指使,倒是那几个炼金师私自加大了高炉,我去把他们抓来给你泄愤。”他没让他们死,是死太轻松,犯下这样的事,千刀万剐剁成肉酱还嫌轻了。
镜子拿开就好了很多。
好罢,哪个成功的男人脸上没点疤。
好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她本身就有病,也不能和人恋爱结婚,有没有容貌对她来说根本就没分别。
这么大的爆炸事故,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脸和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些。
可是恋不恋爱结不结婚,和有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甘棠泪下如倾盆,胸膛起伏捂着眼睛有些脑袋充血喘不上气来,又极力想克制,说话即带着哭腔鼻音又哽咽不止,“我当时看过了——改了尺寸不是发生爆炸的原因,是因为温度受热不均匀,上面的悬料没下来,炉子下面好大一段炉料烧空熔化了,汇集的铁水太多,上面的材料突然掉下来,高炉压力太大,就爆炸了……那时候我听见了上层炉料下落的动静,只是爆炸来的太快,我没躲开。”
这是连撒气的地都没有了,殷受见她一边哭一边努力想平静下来接受现实,心里那根针晃得更厉害了。
想气,又想笑,笑她这模样,又笑不出,想想伸手碰碰她,又无从下手,只问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嗯。”甘棠闷闷嗯了一声,做实验,做研究,而且还是没有理论支持全凭反复实验积累经验的研究,一年多的时间没出事,算是他们运气好,她早有心理准备,设计时也很保守谨慎。
只是事情没发生,便永远不觉得有多真实,爆炸之后,她从未离死亡那么近过。
这是明知道会被活埋,还是硬要往坑里跳了,殷受气乐了,觉得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不能实现了。
殷受目光复杂,将镜子拿回她面前,问道,“后悔么?”他既希望她后悔,又担心她当真后悔,希望她后悔,是因为后悔后她会放弃折腾做个安分的普通人,担心她当真后悔,是因为她安分后,她脑子里那些让人惊艳惊叹的才学埋没之后,便只是个普通人了。
他为她的才学所折服,大概是后者多一些罢,如此大才之人,实在难得,这也是他冒险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甘棠一愣,随后摇摇头,那些吃人、烧人,杀人碎尸祭祀,拿人不当人的画面在脑子里一帧一帧的放过,一遍一遍的重播,不研究,不改进技术,百姓们就永远吃不饱肚子,永远得不到教化,永远在和饥饿寒冷抗争,野蛮无人性,脸上永远是麻木贪婪的表情,无亲情,无友情,不会笑,也不懂笑。
她想改变他们的样子,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精神和灵魂。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这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就没什么后悔的,她也不会后悔。
甘棠看着镜子里的丑脸,摸了下眼角,却没有流泪了。
躺着的人一脸惨相,看着镜子的目光却渐渐坚定明亮起来,像是雨后的阳光驱散了雾霾,透过镜子她看到的是另外一番世界,她想要的那一种,她理想中的那一种。
如同得了天地精华日光雨水的禾苗,一寸一寸往上涨,有着无形又强大的力量,像燃烧着的火炬,永不熄灭。
殷受就在旁边看着,看到了她眼里每一丝变化,看得喉咙发干,胸腔里血液翻腾起伏,难以挪开目光。
甘棠吸了吸鼻子,朝殷受灿然一笑道,“对不起阿受,害你担心了,以后肯定会小心再小心的,等我创造出一些简单的机器,尽量能替换人力鼓风,伤到人的概率就会更低了。”
她一张丑脸笑起来真是惨不忍睹,殷受竟看出一点点好看来,顿时觉得自己疯了,有些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咳了一声道,“往后你教百姓们种地便成,这些事不要做了,危险。”
都知道劝她远离危险了,看来殷受是打算跟她冰释前嫌了,甘棠心里高兴,便道,“放心罢,阿受,以后会越来越好,我和子民们,阿受你以后也高兴些,别成日板着脸了,我绝不会害你。”
绝不会害他。
殷受未言语,净了手,给她换药,“你别笑了,笑起来难看。”笑还会扯动伤口,好的就慢。
甘棠脑袋一动就会头晕,除却上厕所,基本都不动,她醒来这一会儿情绪波动太大,这会儿安安静静让殷受给她换药,不一会儿困意就上来了,迷迷糊糊想睡过去,外头有鼓乐声传来,接着是熟悉的那乐,从远处传来的,却响彻天际,万人唱诵,空旷、辽远、肃穆,虔诚和崇敬。
甘棠听得有些失神,喃喃问,“这是什么。”
殷受指尖一顿,神色复杂,“是你最不屑的祭祀,他们献给你和神明的那乐和万舞,向神明乞求,让你免灾避祸,早日好起来,自你昏睡那日就开始了。”
祭祀……
甘棠听得怔住,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脑袋发晕,没起成,就这么怔怔的听着,好一会儿才问,“那么大的爆炸,他们不怕么,不会以为是神明降罪么……”
真正的天罚不会留人性命,再者有清清楚楚的缘由,和天扯不上关系,圣巫女是他们的希望,没人会蠢到掐断自己的希望,殷受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他们也没那么不知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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