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 / 2)
那霍达见着小主子如此,唯恐他一时压服不住,显出痕迹来,休说扳倒仇雠,反倒损了本身,忙将另外一件事也说道出来:“大爷,沉冤昭雪在即,却不能失了分寸,如今却还得好生筹划才是紧要。倒是大姑娘的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前儿探到了一个婆子,形容痕迹与当年的乳母张妈妈极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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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伤时节春纤解因果
顾茂闻说如此,霍然起身,面上已是一片欢喜,且带七分企盼,三分惊疑,半晌方问道:“果真如此?”
“却有八分真切,小人过去细细查探,若有所得,也是苍天保佑。想来旧年老夫人、夫人俱是慈悲怜下的,那乳母张妈妈也当念及恩情,真个是她,必定道出始末来。”霍达也是面露欢喜企盼,口中却说得稳妥,这原是他素来的性情,并非那等虚词请功的。
顾茂也知他性情,又明世情如此,便压下心头满腔欢喜,且与他又细细说了一回事,方才遣他歇息:“这些时日你也辛苦,早些回去歇息。及等这一阵事过去,必定与你几日安闲日子,也好松散松散。”
霍达忙是应下话来,心中却着实担忧顾茂,近来这位大爷真是操劳,只他身为奴仆,也说不得许多,只得多劝两句好生安歇,以图日后等话,才是告退而去。他这一番担忧却也并非没个由头,旁个不说,这一日顾茂却不曾安枕,于榻上翻来覆去,唯有清晨时分才朦胧睡去。
与他一般的尚有黛玉、春纤两个。黛玉自不必说,心内原是存了事,她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想着妙玉之事多有蹊跷,偏生舅家与之交关,思来想去,着实有些惊心动魄之处——先头她只一意不往旁处想,及等春纤特特点破,她不免想到旧日曾听到府中一些事体,芳心发颤,自然翻覆难以成眠。
春纤却在旁伺候的,本就暗悔先前言辞出格,见着黛玉如此,心中越加不安,到底于夜里悄声问黛玉道:“姑娘,可是吃些茶?”黛玉正自思量,猛听得这话,却是一惊,半晌才是回过神来,因道:“你竟也未成眠?也罢,都吃两口茶,且睡去。”
由此,春纤忙挑明了烛火,又将提壶里取了温水来,且倒了一盏先送与黛玉。烛火之下,黛玉分明瞧见春纤满面睡意,发髻却是齐整,便知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便道:“我总有几日不能安睡的,你若也如此,倒是叫我心中难安。好好睡去便是,否则明日里怕失了精神。”
春纤只与黛玉吃了一盏水,才是曼声应了一句。黛玉见她不以为然,便也减了翻覆之意,只闭眼合目睡在榻上,不知不觉间竟自睡了过去。饶是如此,翌日她也有几分憔悴,且因时节所染,又有几声咳嗽。春纤忙令报与贾母,黛玉欲要拦阻,紫鹃却也劝道:“姑娘,这虽是小病,到底姑娘身子弱,如今又是咋热还冷的时节,最难将养,倒不如早早吃两剂药,将这压下去才好。”
“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旁的都能随意,这一样却是紧要,旁的再也不能比的。”春纤一面应和,一面早打发小丫鬟报与贾母处,说是如此。贾母旁个不说,于黛玉却真还有几分看重疼爱,立时请了太医过来诊脉,且因着昨日才与黛玉说了那么些话,且自一叹,与鸳鸯道:“玉儿这孩子旁的都好,只一样,心思太细太沉,思量多了身子便是不足。我常想着,若将这一分心思移给宝玉一半,那就是两厢齐全了。”
这样的话,鸳鸯自然不敢轻易接口,只含笑道:“可见老祖宗疼爱林姑娘了。只是我私心里想,林姑娘若不是这般知冷知热的心,也便不是林姑娘了。”
贾母也是点头,道:“你说的是,这般心意难得。”由此,她心下一动,便令取来一个匣子,重头取了两支云头如意长簪,令与黛玉送去。黛玉得了这簪子,细心体味一番,只将指腹轻轻摩挲着,半晌才是放下,暗暗想道:昨日才是那般说了一回,今儿个我便病了,不论谁个看来,大约都会有些别样的思量。外祖母自不例外,她又使人送这个来,难道是取了这簪子的如意两字,以安我的心?
这般想来,黛玉不觉心内有些酸软,却比先前更觉温暖,倒是将那一番担忧稍缓。及等后头太医诊治开了方子,黛玉吃了两剂药,虽过后犹自有些病弱,三两日后,便也与先时无二了。恰在此时,正值芒种,园中姐妹既多,不免有些饯春送春之事,黛玉虽睡得迟了些,及等起身,也是早早梳洗妥当,便往园子里去。
谁知这本就暮春时节,偏又有些风,黛玉走了小半段路,不免见着满目俱是落红,心下伤感,步履也渐次沉重。春纤在侧相陪,见着她双眉笼烟,眸中含愁,自有一番娇怯不胜之态,便扶着她至一侧的亭子里坐下,又道:“便说姑娘好好将养着,不必去了。偏不听,只说今番原是芒种,且要饯春一回。”
黛玉微微一笑,且要说话,忽而抬头见着宝玉正自往这里行来,眉头由不得一皱,少不得唤住了他,又略说两句话,宝钗便自款款行来。见着这般情景,黛玉心内越发生了厌烦,只起身笑着道:“想来姐妹们都等着我们呢,早些过去才是。”
宝玉自无不可,忙笑着道:“却是如此。”一行人往相约处行去,倒是彼此顽了半日,黛玉方才推说有些头疼,便要告辞而去。探春素日是有心的,见着她如此,便笑着道:“林姐姐身子弱,前儿才病了,今日又有风,原就合该早些回去安歇才好。”宝玉也忙笑着道:“正是,正是,倒是我欢喜的过了,竟是忘了这个。”
黛玉也不推辞,只应了一声,就自回去,再瞧着薛宝钗且站在宝玉身侧,心内不免生出三分厌恶,暗想:这薛家非但门风不谨,连一点廉耻也不顾了,为着攀附一门亲事,倒是使了女儿纠缠不休,虽说宝玉行事颇有不合礼仪,到底出自天性,这薛家女儿却是紧跟在后,每每宝玉来了,她便过来,真真是……不过是二舅母做依靠,压下这些个闲言碎语,到底失了闺阁女孩儿的品格儿。
想到此处,黛玉便觉没了意思:
薛宝钗千百不足也好,到底是有家有室,母亲哥哥家业俱全,在贾家尚且有个姨母一心为她,且想讨了她做儿媳妇,虽则外祖母尚且不许,可婚姻大事,头一样是父母做主,外祖母到底是隔了一层,大约事儿必定能成的。由此一来,她却是齐全得很,自己便是比她好又如何,现在却是无一着落,既是家业凋零,寄人篱下,又不知前程何处,且有外祖母那等心思为难,却不如她了。
如此,酸楚更甚。
好在黛玉如今心思开朗了些,又有紫鹃春纤等一心为她,着实安慰熨帖,倒也减去五六分愁绪,且回去吃了一盏茶,见着外头竹影森森,心内反生了些清凉之意,因道:“旧日觉得满室皆绿,久了反而生出几分苍凉,冬日又比旁处森冷些,于调养不足。如今暮春时节,百花凋零,见着苍翠如旧,倒减去三分伤感。”
“姑娘诗文满腹的,岂不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春纤含笑问了一声,见着黛玉微微一笑,眉间却是微蹙,想她怜花如己,且作出那葬花吟来,原有感伤身世之故,便又悄声道:“我旧日也有一股痴意,也曾想过,虽说花开繁华,花落凄凉,且不如不开花的好。可年岁长了些,方知道这原是一股痴情痴意,只想着如今,没想着日后罢了。”
黛玉本想赞那一句落红的诗句好,然则听得春纤这话,倒是先压下这一条来——她天性便有这等喜散不喜聚,只想着散时悲凉,倒不如不聚,如今听得这话正投了心意,后头却又翻转过来,不免诧异,因道:“这日后两字,又从何说来?”
“姑娘且想,从来春华秋实,若没了花开花落,如何能结子成果?自来花木便如我们一般,虽年华老去,到底又有后来者。繁衍生息,原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总是老一辈渐渐老去,小一辈渐渐长成,如此一想,岂不是正合了道理?”春纤见着黛玉目光灼灼,似有所动,便接着道:“且就如姐妹们相聚欢笑一场,虽则散去的时候只余余音,好似繁华落尽,可若不是每每相聚,如何来的情分?又如何能有下一场相会?自然也是前消后继,情分越长。”
这却正触动黛玉心肠,她不免有些怔怔,且坐在那里想了半日,却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似有所悟,又有所觉。紫鹃见着她如此,轻轻将那茶盏推到里头些,又牵着春纤的衣袂到了外头候着,却不免悄声叹息,道:“果真读了书的,便是不同。你这些话,只怕正对了姑娘的心呢。旧日里我常有话劝姑娘,只晓得她心思不同旁个,却又无从说起。今日,若姑娘当真听了进心底,再好生振作些,才是真个好呢。”
春纤也是轻轻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却见着宝玉正往这里来,心内又是一堵,因想:木石前盟,原起自精神共鸣,黛玉虽则如今有所不同,且将宝玉搁下,然则她心性如旧,不减高洁,只怕宝玉这一腔钦慕,也是难改呢。
第七十三章 送春归小笺道信来
春纤所想不假。
说来宝玉天然生就一副别样肝肠,与旁人不同。他因着黛玉从未与他说甚经济仕途一类的混账话,自来深敬。又因着其生得袅娜风流,心性灵窍,竟可超逸脱俗,不免存着一股缠绵不去之意。只是平素不愿唐突造次,谁知旧年瞧了好些西厢等话本,又年岁渐长,不免渐渐心有所觉,且将那一腔亲近之意,越发添了几分。
今番黛玉似有不爽利,他心中牵挂,不免又过来探望。一入门,也来不及吃茶,他便先巴巴着问道:“妹妹可好些了?”这本出于真心,面上担忧之色便也十分真切。
黛玉见着他如此,虽心中意乱,然思及如今世间,能待她如此者极少,倒也颇为感念,少不得也和软些。因此,她便微微一笑,轻声慢慢着道:“我不过偶感时节,便觉得有些酸软,回到屋中歇了一阵子,已是好了。表哥不必担心,我如今的身子却比先前康健了些,倒也不甚妨碍的。”
由此而起,彼此说谈半日,宝玉越发觉得心中快慰,正欲再寻一二件事来细说。又有袭人唤宝玉,说是王夫人那边使了人来问话,他方恋恋不舍而去。
对此,黛玉本也不说什么,只瞧着袭人那般形容言谈,大有辖制之意,不免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则,这样的事,她却不好多说什么的,便不曾说一言片语,反倒略劝了宝玉两句。
唯有紫鹃瞧着她神情比先前舒展了几分,只道宝玉过来说笑一阵,也是解了自家姑娘几分郁结,便笑着道:“姑娘,且用一点东西,好自午睡,也能将养精神。到底先前病了一场,好不好,总保养着些。”
“也罢。”黛玉先前听得春纤那么一番话,虽不曾全然换了思量,到底比先时更舒展了几分,又觉春纤灵慧,不免更看重了几分,当即也应允下来。
不想,这一晌睡去,她却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已是泪湿粘巾,竟自哽咽不止。春纤与紫鹃守在外头,听得内里声响不对,也不知缘故,匆忙入内,且不顾不得旁的,先连声相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黛玉却不理会她们,只先呜咽一阵,而后更推开她们,道:“与我展纸磨墨。”说罢,也不顾唯着一身单薄纱衫,她竟自赤脚跑将下来,自往书案处而去。这般忽如其来,春纤与紫鹃都是怔住。停了半晌,紫鹃先忙取了鞋子追上,连声唤道:“姑娘,仔细脚下。”
春纤虽不明白内里情故,到底也知道文人雅士,自有不羁性情,偶尔显露一二,便是万事不听入耳中,非得遂了心意不可。虽说黛玉原是女流之辈,然则性情仿佛,否则也不能有葬花之事。由此想来,依着这例子而行,也就是了。由此,她忙就跟上前来,也不铺纸,先卷袖磨墨,一面含笑望着黛玉,也不说话,只静静相陪。
这正是投了黛玉之心。
待得墨汁充盈之后,她提笔挥毫后的一行行诗文,却使得春纤笑容一滞:花谢花飞花满天,红销香残为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这分明是葬花吟!
先前黛玉分明不曾葬花,这劳什子的葬花吟又是从何而来!
若是从前,春纤还不是夏晓的时候,读着葬花吟,她只觉缠绵悱恻,实乃锦绣奇文。但现在再见着这一片诗文,当真揉碎它的心都有了:这是从何而来?分明先前黛玉不曾葬花,更何况这葬花吟!还是说,它代表着剧情不可逆转,便自己这么些年着意引导,黛玉得命运依旧不能更改?
想到这里,春纤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但这样的话,她又无从说起,旁的什么,也都为此遮掩,竟只只能眼睁睁瞧着黛玉将这一片葬花吟写下,才自停笔。又见她双泪簌簌而下,竟不能自抑,春纤心内一叹,只得先将旁事抛开,先劝慰道:“姑娘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前头梦里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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