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2 / 2)
如此计议已定,不想贾府尚未使力,那边圣上便额外怜惜元春,特特颁旨,令贾母并王夫人入内探视。这一番恩典颁下,贾府上下便于愁云苦雾之中得了甘霖一般,虽犹不见笑颜,到底心里宽慰了三分。贾母更道:“圣上这等恩德,我等还怕甚么?这一片心意,就是娘娘也须得感佩的。”
王夫人原是这两日熬得双眼通红,面色惨白,此时却似得了仙丹,不消强撑着,自内里便生出一股气力,面上也泛起一片潮红:“正是,有这一番心意,比旁的强出十倍。”口里这么说,但想着女儿好不容易方养了这么个孩儿,又觉口中苦涩起来。
贾母见她神情似喜似愁,本是扯起了嘴角,偏又眼里含泪,便有些担忧:“你这么个样子,到了里头可教娘娘怎么办?我们过去,原要宽慰娘娘的心,且瞧着日后的。还不快些回去,好生歇息,也将养将养精神,免得明日过去,娘娘瞧见了又平添一件心事。”
“是。”王夫人知道这是正理,也不愿女儿再生忧愁,忙拭了拭眼角,回去便令熬了燕窝粥,又吩咐晚上炖点子参汤,明早立时要用的:“多预备一点子。”
由此,待得翌日,贾母并王夫人便往宫中去。元春早知道这事,也是令抱琴与自己梳洗妆扮,唯恐形容憔悴,越发教尊长担忧。抱琴却先不动手,只长叹道:“娘娘,您这几日不曾沾米粥,就昨儿听到消息,吃了小半碗米汤。现今便十分妆容,怕也遮掩不过呢。何况老太太、太太自来极疼娘娘的,眼珠子一般,从来留心在意。您要是念着老太太、太太并老爷,日后好生将养,善自保重,才是正经的道理。”
元春不觉满眼含泪,半支起身子奄奄着道:“我如何不知这么个理儿?只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个孩儿我是如何用心留意,方养住了他。现今却忽而没了,我怎能平心静气,依旧如故?”
“娘娘,您这样也只苦了您自个儿啊。”抱琴原是极忠心的,见她如此,也不由又泪湿两颊,哭道:“就是哥儿在九泉之下瞧着,母子连心,怕也是要难过的。再有,老太太、太太眼珠子似得疼您,这会儿再见着您这样,又怎能放心?只为了这么些人,您也要好起来!”
元春怔怔听了半日,原觉得这几日已是哭干了眼泪的,这会儿却又滚下两行泪珠儿,口里含糊说了两句。抱琴原紧靠着她,却也听不分明,待要细问,那边元春已是回过神来,抬头道:“你说的是,再如何也要打起精神了。你到小厨房说一句,今儿开始每日与我炖一碗燕窝粥,三餐两点都要素净好克化的。”
听到这话,抱琴忙拭去泪珠,连声应下,又重寻了胭脂水米分与元春妆扮。待得用了午饭,元春又将早备下的参汤一口喝下,抱琴瞧在眼里,喜在心中,待得贾母、王夫人过来,她面上也比头前和缓了三分。贾母原是老于世道的,一眼瞧出,心里便宽慰了些,只在宫中行走,唯恐出甚么差池,方不曾言语。
待入了殿内,贾母便往问道:“娘娘如何?”王夫人已是殷切看过去。抱琴便将这几日光景提了两句,又道:“今儿想是因为老太太、太太探视,娘娘缓了一缓,倒比头前好些儿。方才用了半碗多的米粥,一小盅参汤,夹了两筷子素菜,瞧着比头前精神了好些。”
王夫人听到前头,已是不由红了双眼,待听说这样才是好了些,不觉哽咽了两声:“娘娘,她这般自苦……”说到这里,后头她却只能呜咽两声,竟说不下去了。贾母见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因道:“娘娘已是好了,你这般模样,倒又要招她伤心。”
王夫人忙垂头拭泪,可到了内里,见着元春憔悴支离的模样儿,她又如何忍得住,当即滚下两行泪,扑上来心肝肉儿地大哭了起来。贾母也是伤心不已,依着她素日的精明老练,这会儿也忘了尊卑,不住口地嘱咐叮咛,苦劝她好生保养。元春瞧着这光景,一发难过,只垂泪道:“原我的不是,竟叫尊长担忧。如今我也是明白过来了,万事皆是命中注定,强争不得。既我没福气养我那无缘的孩儿,再要伤心,倒叫他去得不安宁。再有家里也担心,便是圣上也不免更加难过。如此又是何必,没得倒折了福寿。”
她说得明明白白,又已是愿意将养珍重,贾母并王夫人自然宽慰了些,又将头前便细想过的种种言语,一一说来劝慰,无外乎往事已矣,且看日后这个八个字罢了。元春自是一一应承,言语形容与往昔竟无二致。见着如此,贾母并王夫人必要离去时,虽万般担忧,千般不舍,到底不似头前忧愁得白日无心吃食,夜里辗转反侧。
回府里后,两人竟都好生睡了一日。
而待得她们醒来,自迎春起,连着黛玉、湘云等皆又要过府探望。不为旁的,只因元春于贾府的紧要,她们皆心中明白,如今生出这等事,她们又担忧贾母年迈,便要过来探视。
贾母也心里明白,只旁人也还罢了,湘云先前因为夫婿卫若兰之事,差点儿小月,现今又要过来,她不免担忧,因道:“这是她们心里挂念,过来一趟也还罢了。只云丫头是双身子,头前又有些不好,如今好好养胎才是紧要。”
第二百零四章 叹悲喜一线逢生机
贾母一片怜爱之心,湘云却还是强撑着来了。黛玉等人见着他形容清减,虽两颊犹有些儿红晕,却实比不得头前康健,忙令她靠在榻上安歇,犹有贾母且叹且怜:“你一片赤忱,我们原是尽知的,只如今身子不好,何苦赶来?原是极亲近的,不差这一时半日的,倒显得生分。再有,你若有什么不好,我们心里又添一件心事。就是娘娘知道了,怕也伤心。”
“我原是好了,又是这样的大事,怎能不过来一趟?只旁的也是无能,只能劝慰老太太、太太几句。”湘云轻声解释了两句,眉眼间却少见得添了几分忧色。不说贾母,就是王夫人瞧见了,虽也知大约还有几分为了那卫若兰之事,这会儿也添了三分亲近,忙又劝慰,少不得好生珍重,自有团聚之日云云。
贾母在旁瞧着,想了想方道:“你也不消十分担忧,前儿我已是吩咐,打发人去送信。原我们家也是军功起家,如今虽与往日不同,到底有些门生故旧,问个消息本也不难。再有,你也知道,探丫头正在北疆,虽不在要塞里头,到底她离着近,说不得也有法子探问照应的。”
这一番话说得湘云心头一松,又不觉微微红了眼圈儿,低头谢过。黛玉原与她极近,见她形容竟不似往日光景,心底不觉微微一顿,口里不提,只照着众人言语,陪着洒了几滴泪珠儿,好生劝慰贾母、王夫人,又言元春本自是大福气的人,日后柳暗花明不消担忧。
如此云云,暂不细表。
只一时用了饭,贾母令湘云早些回去。她推辞不过,又知自己境况,只得应承。黛玉见了,忙笑着道:“老太太,我好容易见了云妹妹,倒有两句紧要的话与她说,正好送一送。”贾母因笑道:“你们姐妹情分好,倒扯甚么紧要话。只管过去就是,只你云妹妹身子要紧,你也是有双身子的人了,略说两句也就是了。”
黛玉面上飞起两团红晕,垂头应了,又将湘云送到外头,少不得将旁的丫鬟挥退,自低声道:“方才我瞧你那样子,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湘云半晌没有言语。
黛玉见她神色郁郁,大不似往日光景,思及往日,不免悄声道:“我虽无能,总还能出个耳朵,或能出个主意。这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从来是个敞快的,今儿怎支支吾吾起来?”湘云不由微微红了眼圈儿,将黛玉拉到一边,哽咽道:“若是旁人,我再不愿意张口——你知道的,我那边的姨太太郑夫人是何等样人,最是信那刑克八字的。早前就几番在我婆母跟前耳边鼓噪,今儿他在边塞又忽而有些不好……这明里暗中的,倒将我看做克夫的!”
说到这里,湘云忙用帕子拭去夺眶而出的泪珠。
她这话虽说得有些含糊,黛玉却心内明白。旁人不知,她哪儿不知那郑家的唐夫人的性情?既然她与湘云婆母小唐氏原是姐妹,怎能没个言语?而小唐氏便原本不信,湘云嫁入后卫若兰战场出了事,她总也会信三分。更何况,这姐妹两人,哪儿又姐姐极信服,妹妹却一丝儿不信的道理。
想到此处,黛玉心里酸涩,拉着湘云的手低声道:“就如你所说,旁人不知,我哪能不知!只现今诸事不明,你又已有了身孕,倒且要忍一时。只是,若婆母实在做得过了,你也须记着,还有娘家、老太太、太太并我们这些个人呢。谨记谨记,善自保重是真。”
湘云渐渐有些听怔住,半晌忽而破涕一笑,道:“这样的心思,我原以为只有宝姐姐说得来,做得到。我们这些个人,多半是做不来的。未曾想,现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黛玉见她形容比头前缓了几分,便也微微一笑,道:“若说这个,倒是顾茜她说得最剔透,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早前我们瞧着凤姐姐,何尝没个思量,现今情势一变,便重又是一番念想。”
两人正自说着,后头便有个婆子上前道:“奶奶,太太千叮嘱万叮嘱过的不能久站,要早些……”她话还没说完,湘云已然冷笑道:“我与姐妹说几句私房话,竟也违了太太的意思?”黛玉将那婆子打量两眼,见她一身体面衣裳,头上还插着两根金簪子,便知是个有脸面的:“云妹妹,这原是哪一位?一见我就知道,原是有头有脸的。倒是我年轻不认识,很不敢受这礼儿,没得错了礼数规矩。”
那婆子听得前头,还敢抬头,待得黛玉冷冷刺了两句,她面上一白,忙垂头肃手连声道不敢。湘云轻哼一声,也不理会,只也无心再言,便与黛玉说了两句告辞的话,就自离去。
待得回去,湘云跨入屋中,便见着婆母小唐氏面容沉凝,正堂堂坐在上首。她微微垂下眼帘,低头裣衽一礼,道一声万福。那小唐氏早令人搀扶了:“你身子弱,这些个虚礼很不必理会,快去家去歇息。今儿走了这半日,必是劳累,我已是打发人熬了汤药,你紧着吃一碗安胎养身,便睡去,万不能再惊动了。”
湘云听说,虽知道这大半为着肚子里那个,又想这几日她熬得苍老憔悴不少,心里也不由一软,便打发了丫鬟婆子下去,自与小唐氏细说了今日之事。那小唐氏原有些沉着脸,听得这些话,也不由牵动心神,连声问道:“当真能使人打探?”
“太太且想,若不是为了大爷,我纵这几日好了许多,也不敢强撑了去。”湘云压住心头千百思量,双手交叠压在腹部,轻声道:“大爷那边忽而就没了消息,不说我,就是老爷、太太,家里上下哪个不惦念着?总要尽力打探个平安来,方能大家安心。”
小唐氏独有一子,本已是心急如焚,现今瞧着媳妇儿也是一般心思,不觉将头前几分迁怒放下,含泪道:“你这般用心,已是难得。放心,若兰不是没福气的人,头前我早与他求了平安符,就是那庙里的签,也说过的,本是上上大吉。”说罢,她定了一定神,又忙令湘云快去屋中歇息:“如今旁的一时也没法子,却不能急病了。”
说到此处,湘云自然再无旁话,回去歇息不提。
倒是小唐氏自家独坐屋中,少不得叹一声:“原也是好孩子,瞧着模样性情,也不像是没福气。”边上丫鬟婆子听到,皆不敢多言,独有她陪房王平家的问道:“太太这话说的是大奶奶?”
“不是她,我哪儿还有精神提?”小唐氏斜倚在榻上,目光沉沉,瞧着那扑向灯火的飞蛾,越看越觉得心烦:“将那灯拿开些,没得晃眼。”
王平家的原要说两句,见她神色不似往日,忙将到了喉头的话咽下,重道:“奶奶人也心善,又极爽利,自然有福气,太太也不要太担心了。”小唐氏听得这话,便将这王平家的扫了两眼,又想着头前姐姐唐氏的种种言语,又想着湘云素日的言行举动,到底还是消了心头大半疑虑,暗想:若说刑克,也是拿了八字合过的,原算得不错。何况,我已是四十许的人了,头一个冲的也是我。罢了,想来是听多了姐姐的话,自家也急躁,没得有的倒是委屈了媳妇。若是平日里也还罢了,如今她肚子里且还有个小的,再添这些事……
想到此处,小唐氏便抬头吩咐道:“将前儿得的那一副头面寻出来,王平家的,你送到大奶奶那边。记得,不要惊动了。”王平家的忙答应一声,待得丫鬟寻出头面,她便接了过去,自去办事不提。
小唐氏见她去了,便放下一桩心事,重又想起独子卫若兰,不觉又流下两行泪:“扶我去那边的小佛堂。”她要再佛前祷告:她的孩儿,一定会好好儿的回来。
而卫若兰,此时却已是从昏昏沉沉之中苏醒过来。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到石青色的帐子:这是哪里?他张口欲问,喉咙却一片干涩,只能赫赫作响;想要转头环视,又觉得浑身酸痛无力,竟只能微微偏了偏头。
正是难受的时候,帐子一动,就显出一个陌生的丫鬟。她不过十二三岁,面皮白净,头发乌黑,见着卫若兰看过来,便满脸笑着将被褥又往上拉了拉,道:“卫大爷可是醒了。”说完这话,她偏头往后头吩咐道:“快将那温着的药端过来。还有,快回大爷并奶奶,卫大爷醒了。”
说完这话,她又转头与卫若兰解释了几句。他方知道,这丫鬟原是齐国公陈家的家生子,唤作蕊珠,是随着三爷陈嵘并奶奶贾探春到了定安城。口里说着,这蕊珠也是极能干,早已倒了一盏清水,用丝帕沾湿了放在卫若兰唇边,令他稍稍润泽一下:“因我们奶奶与史大奶奶原是极亲近的表亲,自小一道长大。知道卫大爷的事,奶奶便十分留心在意。只头前北狄围城,无处施为。后头打退了北狄,奶奶并大爷便忙赶着过来照应。”
卫若兰干咳两声,,方哑着嗓子道:“我那些袍泽兄弟呢?”蕊珠忙笑道:“卫大爷放心,奶奶已是收拾了厢房,请诸位大爷入住,三餐两点,衣裳鞋袜,俱是齐整。只等着您醒来,再打发人回京报信。”
正自说着,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却是陈嵘并贾探春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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