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便是春闱,霭烟阁里里外外忙碌起来。文官之间要交际探听口风,国子监的学生要诗会宴饮,到了放榜时间,新科进士们少不得要来霭烟阁吃喝嫖一番,再作上几首诗。要是被哪个俏丽的小娘子软软糯糯在大宴上一传唱,再被某个大官听见了欣赏了,不说飞黄腾达,多得些青眼、刷点印象分也是好的。
不过这些都跟林俏影无关了。自从前年受伤之后,她便不再接客,做个淸倌儿,偶尔有人要求她也会侍宴弹上一曲,或是老主顾捧场要她帮忙做“席纠”;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轮不到她,因为总有更新鲜美丽的面貌。因此,林俏影如今除了日复一日地关在房间里写传奇本子,便是做个教引娘子,为新来的小娘子们讲规矩、讲如何侍奉客人。
自然了,林俏影在霭烟阁里的待遇也大不如从前。她从独门独院搬去了最荒僻潮湿的厢房,吃食用度也都按最低档的来。林俏影也不恼。做花魁那几年里,她已经享受了足够的锦衣玉食,却下场潦倒凄凉;如今虽然俭朴了些,但总算能不用迎来送往,笑脸逢迎,可以安安心心写些自己的传奇故事,有零星两三个忠实读者,街头巷尾也有说书人讲来听听。对于如今的林俏影来说,她深知像她这样满身伤痕的老妓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已经是红姨开恩加上苏妙妙诸番斡旋之后的结果了,因而倒也没什么不知足的。
这种不用接客的日子过久了,再次被翻牌子,林俏影一时之间惊讶倒是多过了忐忑。
霭烟阁里的娘子们接客,都是由巧姐编了册子,奉到客官手上选。册子是竹简编的,清晰地写着娘子们的姓名、特长、年岁。像林俏影这种卷进了闹剧而声名狼藉、跟王公贵胄闹得不清不楚、还伤痕累累的娘子嘛,当然是排在名册的最后一页,往日里就算是有客人翻到了那一页,也会在看到她年龄那一栏上斗大的“二十九”三字时蹙起眉头,如同沾了什么晦气玩意儿一样赶紧翻走;就连外乡来的游商和不知底细的游客都不会点年近三十的她。
“厨子?”林俏影张口结舌。她愣了足足小半刻,忽的又冷笑起来,“我竟不知霭烟阁何时做起了这些下里巴人的生意!”
巧姐甚至不屑亲自前来通传这件事,只派了个侍婢。侍婢拉长了脸,一板一眼道:“娘子,霭烟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有银钱谁管是下里巴人还是达官显贵?巧姐也知道这是委屈了林娘子了,可是无奈那厨子实在痴缠……”
侍婢顿了一顿,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不过林娘子放心,巧姐也不愿旁的客人见到厨子出入这个地方,已经同他讲好了,天黑前一定要让他走。娘子便当忍耐这一下午吧。”
刚用过午饭,到天黑还得好几个时辰呢。这白日宣淫的事情从前做多了,可是这还是林俏影受伤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男人,第一次真正接客。她眼见躲不过,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
万一这人是个腌臜泼才呢?万一他如同那小王爷一样是个丧心病狂之徒……
明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在这一刻突然疼了起来。肠穿肚烂的切肤之痛不是一两年的时光可以消弭的,是以她在见到韩程的那一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韩程也有些愣住了。他是第一次见到林俏影,但总觉得这副面貌像是在梦里见过许多次似的熟悉亲切。他见林俏影后退半步,不知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唐突了娘子,便讪讪站在原地。幸亏他手里捧着个小包裹,要不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林俏影很快镇定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见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极周正的面容,羞涩地抿着唇,穿着虽俭朴却干净得体,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满身污糟的庖厨之气,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她到底是混迹烟花丛中十数年的,职业素养已经培养起了一种肌肉记忆。林俏影立刻微微福了福,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热络问候:“郎君安好。不知道郎君如何称呼?”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好听。不是想象中的烟花女子掐着嗓子酿出蜜一样的谄媚,也不像说书人讲的狐狸精。她的声音如同吹过竹林的风灌进韩程耳朵里,清冽疏朗,明明是风却也染上了几分属于竹的挺拔。韩程脸上发烫,像乡下汉子陡然间进了皇城一般手足无措。他慢吞吞地上前半步,手臂抬了抬,随后发现自己离桌子还有一定距离,于是局促地放下手臂,又再次挪了小半步,再次抬起手臂,将怀中的包袱小心地放在桌上。随后他挠了挠头,低声说:“我叫韩程。”
得了,是个雏儿。
林俏影有些纳闷。她疑心这愣头青是被人骗了,再不然就是打赌赌输了才来的霭烟阁。不然,怎么这人二十岁了才第一次出来嫖?还一来就找上了霭烟阁这种高档地方?
她面上分毫不显,只亲切笑道:“好。韩郎。”
这一声“韩郎”让韩程身体酥倒了半边。他从未被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过。他面上绯红,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了。他嫌弃着自己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暗恼这下一定要被林娘子看轻了。他暗自提醒自己这次来还有正事要办,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于是紧张地搓着手,一双眼睛时而看看屋子里的陈设,时而去瞟林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