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娘同意有什么用?”林俏影打断他的话。她断然不相信王四娘真的肯同意她这个残花败柳和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在一起。就算是真的,她也不能应。于是她提高了声调嚷道:“你不过是我的恩客,睡了一晚你便自觉是我什么人了?我收了钱,不好不办事!再说,良贱不能通婚,犯官之女不能脱籍。我已老了,且是早早喝了绝子汤的,不可能生育了!桩桩件件都是阻碍,你又何苦诌什么‘长相厮守’的话来哄得我动了心,还不如早早去过你的平顺日子吧!”
说完,她走到牢狱的另一侧,靠着墙蹲下,不想让韩程看见自己抽泣的样子。
过了良久,韩程喏喏道:“林娘子。世人膜拜宝塔,并非因为那宝塔是‘良家’还是‘贱籍’才膜拜,而是因为。……因为宝塔就是宝塔。它本就富丽恢弘,塔顶的宝石本就是流光溢彩,无论多少风雨来过它都是那样,与良贱无关。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得么?”
林俏影头一次被这个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厨子说得哑口无言。
韩程紧接着又嘀嘀咕咕地说:“我又不喜欢孩儿。我阿娘没有孩儿,不也有我?……再说,没有你、没有你,日子又怎么会平顺呢?”
林俏影再支撑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他们在一块儿被关了三日,韩程就花了三日的时间,絮絮叨叨向她讲述自己想要的平顺日子是怎样的。在他的幻想里,自己在霭烟阁厨房里偷师学艺,闲了便去听林俏影讲书。再过个三五年,等林俏影年纪再大些,他便去求红姨,在后院下仆的工舍置一间屋子,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朝夕相对,不把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就是了。林俏影被他痴缠不过,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被念得实在是不胜其烦。他一句接一句,直听得林俏影没好气地说他才适合去做说书人。韩程也并不恼,嘿嘿一笑。
“只要林娘子愿意听,我便做个说书人吧。——不过我只讲娘子写的书,还请娘子多多写来。”
“呸!没个正形。你说得倒轻巧,可这四方的天儿我们是出也出不去,还谈什么写书说书?”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来人了。
来的人显然不是京兆府里的武侯,因为原先那些武侯正赔着笑脸给后头那些差役带路。后头的差役凶神恶煞,一看就大有来头。武侯径直把人引到了韩程的牢门前,点头哈腰地指着韩程说“就是这个人”。他们打开牢门,把韩程逮了出去。
韩程不敢吭声,跟着他们往外走,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提着带上了车,到了另一个赤红色的墙那儿又换了另一驾小车。走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终于下了车,又被人礼貌而不容推拒地请到了一个屋子里。有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为他打来水,让他沐浴洗去一身晦气。随后他们又拿来另一套崭新的衣服,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韩程不明所以,只听见声音尖细的男人交头接耳,漏出来一两句,似乎是在说“找了好几天的,再吃不上可要发脾气了……”之类的。
韩程被带进了一间厨房,里头食材工具炉火灶台一应俱全。其中一个穿得格外体面些的男人嗓子尖尖地冲他说:“韩郎,烦请做一道‘暖寒花酿驴蒸’来,做好了贵人还有赏。”
秋风瑟瑟,果然已经是吃暖寒花酿驴蒸的好季节了。
韩程虽然老实,但也不是傻子。一年前那位每逢天凉便要差人来买暖寒花酿驴蒸的贵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若不是顶厉害的权贵,谁又能无视长安城里头的宵禁规矩呢?
他洗了手,拣了食材,心里打着鼓,开始坐了起来。
那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生怕他下毒一般,让韩程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不已。他做好了菜,额头已经冒起了细密的汗珠。
又有旁的侍从端走了菜,捧了个描着繁复花纹的食盒装着提走了。过了半刻,侍从来报:“韩师傅,贵人传召,说是有赏。”
声音尖细的男人们如临大敌,七嘴八舌地给他讲规矩,一会儿是什么“眼睛不要乱看、手不要乱动”,一会儿又是“问你什么才答什么”。一直到跪在了殿堂里,韩程手心出着汗,听着上头传来的夸奖,心脏跳得像要飞出来一样,仍是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吃了这菜才过得这冬日,想来吾也是真老了。韩大厨,你菜做得好,让吾身上心里都舒坦——投桃报李,吾也不能白白请你走这一趟。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吾帮你实现吗?”
那一刻,韩程想到了林俏影。她说讲过《诗经》中的《相鼠》的,她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就是要他懂礼节知进退。
若是真有一个顶顶厉害的权贵,若是真能许下一个心愿,若是真能让林俏影脱了贱籍……
韩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无师自通地伏在地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得客人青眼,小人已是三生有幸,不敢有求。然有一夙愿,若能得偿,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