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很快就苏醒了,她神色复杂地对雾说,“小雾,这个故事数万年也没有传到外界看来是有原因的。”
“这话何意?”
“我早已是他们的一员,而你还不是。”
雾一口气憋在咽喉处。她明白了,数万年前的传说之所以没有流传并不是因为这些人不想说,而是他们无法说。一旦想透露,他们就会像燕子一样昏厥,而这种能够控制一整个民族的力量,除了神力再无法用别的来解释。
这夜雾不能入眠。她起身在堆满书的书房漫无目的地翻看,发现了养子留下的几副字迹。养子似乎很喜欢《鬼谷子》,这本书并不是印刷版,完全是手写抄录的已被翻烂。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雾听燕子婆婆说,菜地昨天夜里被雷火烧了个干净,两人只得搭伴去林间挖来些野菜下饭。
大年叁十这天,树上树下家家户户要根据人头数蒸杂面馍。早饭后,雾帮忙边揉面团边听燕子唠家常。
燕子最常挂在嘴边的是鹿爷爷和他们二人的养子。雾听得多了愈发觉得这二老危险的处境或和他们这个养子有关。
养子领养回来的那年就学会了爬树去偷枝村长家的书看。后来十七岁离家,叁五年才回来一次。考虑到他们二老的身体情况,养子委托了关系比较好的邻居——王二麻子一家照应着。王二麻子家隔叁差五从树上的集市给他们买些粮食和肉,近日不知为何,王二麻子态度大变开始加害他们两口。
“前些天老头子被惊鸟抓伤就是因为王二送的东西里藏了一颗惊鸟蛋。他当时嚷嚷说‘谁让你儿子当外界人的走狗!’。”说到这里,燕子婆婆难过起来,“燕哥儿每次回家都带好多书和钱分给族里的青年。他一直挂念着他们凭什么被这样辱骂?老头子,以后我就算饿死也不吃王二麻子的东西,你记住了。”
在岁月的打磨下,老人的气愤不是激烈的义愤填膺,这话平平淡淡蕴含着宁死的坚决。
雾说,“这次他回来若处理不好族中的矛盾你们可要跟着他去外界?”
娼妓、奴隶、清道夫、捡尸人,相较于外界,巨树对于脏奴来说是一处世外桃源。与生活在外界的绝大部分脏奴比,在这片没有外界侵扰的树海,他们不用面对根源于阶级上的欺辱和奴役。
二老生活在这里远好于外界,可这份安逸隐隐有被破坏的趋势。
“老头子年轻时一直想爬到世界树最高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起到树顶看看。”
这话令雾的心猛地一凉。以他们的身体状况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们分明是在选择自己希望的方式结束生命。
“老头子还不是哑巴的时候告诉我,在树的最高处有可以行走的云,忘却饥饿的风,永远明媚的阳光。他明明登不到最高的地方,说这些就是想我跟他回家,真是个骗子。”
燕子婆婆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神态如少女。
这一刻雾意识到,在燕子婆婆和鹿爷爷的一生中,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浪漫的约定,她何必为此感伤?
“这个软度行不行?”偏黑的杂面团已被揉得表面光洁。
燕子婆婆捏了捏面团夸赞道:“小雾很有手劲儿嘛,这么快就揉好了。”
雾嘴角上扬,心情舒畅。
外面天空蔚蓝白云正好。
她不禁想,如果这里没有雷暴会是一处怎样美丽祥和的世外之地。
可是就这样吧,这就是最好的。
入夜,燕子婆婆和鹿爷爷在小碗中滴进了自己的眼泪。这是树神女要收集的忏悔,一家人把泪滴进同一个小碗里,在树神女上门时倒进神女的泪瓶,而每一年祷神节的树神女是从树上树下所有人家的青年女子中抽签选取。今年是一名树上人,她会先从树上人家收集,到燕子婆婆家时是后半夜。
篱笆院门大开,远远地,雾看见两盏黄灯越走越近。
她躲到了堂门后面。树神女头披着长长的象征自然之树的绿纱进了堂屋,两名为她打亮的青年侯到屋外。此时鹿爷爷和燕子婆婆一起走近将忏悔倒进泪瓶。神女压低声音说:“快联系燕子哥回来,别让他再做那些事了。神殿的人已经注意到燕子哥了。”
这届神女是王二麻子的妹妹。和心术不正的哥哥相比,王妹明事理也热心,利用这个下树的机会提醒他们。
燕子婆婆把家书拿出来悄悄塞给了王妹,让她帮忙寄到麒麟坳。
神女走后,雾从燕子口中得知了交谈的内容。
“话说神殿是什么?”
燕子道:“神殿是青村人建的。他们是世界树上建得最高的村子,离神明最近最有资格侍奉。本来祷神节是树上树下自发举行,后来有了神殿就由他们操办。”
“这样不是平添麻烦?为何多此一举。”
鹿爷爷手脚并用地比划,嘴里发出咔咔的喉音。可惜雾很努力地揣测,听不太懂。
“世界树本不是雷暴之地,大概十年前才成了如今模样而且越来越频繁。树上的人猜测是因为祷神节没有好好供奉引起神明不满,青村人便创办了神殿,整个村子都为供奉神明服务。”
“可有了神殿雷暴依旧频繁正说明问题不出在此。”雾指明这矛盾的地方。
燕子探着手扶住鹿的手臂,“可能是想有个盼头吧,有专人供奉神明心里也踏实些。”缓缓走进了厢房。
雾来到厢房门前。鹿用湿布给燕子擦脸洗漱,从眼角到鬓边无不细致周到。哪怕岁月不断地侵蚀青春和爱意,他依旧十分疼爱自己的妻子。
这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爱实在可贵。这是梦啊。
雾不由放轻呼吸,生怕这个梦会醒。
“小雾?”
燕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
有人眼不盲心盲,有人眼盲心不盲。
燕子把小院打理的灵动别致,能让小菜圃的蔬菜生长得葳蕤茁壮,能洞悉她。
“我来吧。”
雾接过鹿爷爷的木盆,去厨房舀了些热水。
鹿用热水给妻子洗了脚,又帮燕子掖好被角才忙活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