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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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跑出来的,也知道家里人不让我再见他。可他人不在了,总可以来上柱香吧。短短几天,我没了父亲,也没了朋友。”少年的话满含酸楚,对着那灵位长长嗟叹,“小谢哥哥,你如何把那些人得罪的那么彻底!”

仝则听着,立时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裴熠转过头道,“这些日子母亲伤心难过一病不起,那天我刚好去厨房为她取药。听见祖母房里的蕊初在和李明修说话。要等小谢哥哥离开京都,找人解决了他。我当时吓了一跳,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听蕊初又说,三叔放话不教府里人揪着这事不饶,所以最好不要惹出麻烦,她逼着李明修想一个神鬼不知的办法。没成想,过了两天就听见了小谢哥哥过世的消息,幸好没和我家里人扯上什么关系,不然,我真连拜祭他都觉得没脸了。”

他说完,因惭愧而深深垂首下去,便没留意自己每说一句,仝则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转眼间,那一颗心仿佛已坠进了漆黑冰冷的深海里。

弄明白自己冤枉了裴谨,愧疚感如潮水汹涌。就连面对裴熠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仝则都只觉得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调整情绪,拍拍裴熠的肩,“人都去了,恩怨已了,便祝愿他一路走好吧。你呢?最近好么?”

裴熠点点头,眼神渐次坚定沉静下来。

仝则看着,恍惚觉得他这神情像是在模仿什么人,继而便想起,他是在模仿裴谨。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我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其实,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真的,自我记事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三叔在陪我。”裴熠收敛哀伤,缓缓说着,“虽然他经常很忙,可只要在家,就会陪我聊天吃饭,问我功课。三叔对人严格是不假,可从来不会罚我打我,连骂我都不会的。骑马打猎,还有枪法,也都是三叔手把手教会我的。对了,他今早还悄悄对我说,让我可以私底下和你交流洋文呢。”

今早……听见这个时间,让人陡然心跳加快了两分。裴谨还惦记着他,还愿意肯定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好处,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承蒙三爷看得起。”这么说着,仝则一阵汗颜,舌尖清苦发涩,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他试探问,“三爷近来很忙吧?”

“可不是嘛,今儿一大早就出发去洛阳了。”裴熠道,“是去巡视兵工厂,后天就回来。”

京都离洛阳不算远,然则快马加鞭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裴谨纵然年轻,也犯不上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吧!

“你三叔是铁人么?”仝则不知不觉中,吼出了这么一句。

裴熠显然惊了一下,急忙解释,“是为建机车的事,据说是铁皮的,以蒸气做动力,跑得可比马要快多了。将来要真建好了,全国各地无论去哪儿都极方便的。”

仝则听着那自豪的语气,不由得也笑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他展开眉头道,“那等到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好好问问进展了。”

裴熠却摇头,“三叔这几天不回家,都在外头住着。说是去军营里有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祖母不便多管罢了,而且……他们两个吵架了。”

裴谨和薛氏?仝则一头雾水,纳罕地望着他。

“不是真吵,三叔一向都对祖母尊重客气。”裴熠笑着找补道,“不过祖母这回做的有点不对,她想三叔把爵位传给我。”

顿了下,他大摇其头,“这主意,别说三叔了,连我也不赞同,当真一点都不好。”

仝则笑着问,“你不想要么?还是你三叔拒绝了?”

“当然不想要!三叔早说过,男人立世,不在于继承,而在于独立思考、独立求存。可以不必出将入相,却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说,要见识过广阔天地,了解过人间万象,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还说让我完成学业就先去游历。”

少年人停住话,再开口,满眼都是歆羡和憧憬,“如果要功勋就自己去建立;要钱财就想办法获得一技之长;要平淡生活就去融入百姓人家。总之安身立命之道,要靠自己走出来。而他能留给我的,只会是世间见闻,他的生活经验,可以数得出数目的财产,如此而已。”

“已经够丰富了。”仝则展颜,会心一笑,“你三叔,是真的待你不错。”

“所以我才说,祖母她老人家多虑了。可她非要三叔答应,三叔心里也会伤心难过吧。”裴熠惆怅地摇摇头,“我听家里老人说过,祖母对父亲关怀备至,却待三叔很是严苛。”

说完,他眼睛蓦地亮了亮,“不过没关系,这点不公平,将来我替祖母和父亲还了就是,一定好好侍奉他,好好孝敬他。”

“孝敬”这俩字用得,一时间真让人徒生满怀愁绪。

仝则无奈地摸摸鼻翼,暗叹裴谨就这样生生被说老了,那正当最好年华的三军统帅啊,仿佛弹指间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转念再想,他风华正茂的裴谨,在家中遭遇了母亲逼迫,正在意难平,于凄风苦雨时节来找他寻求一点慰藉,结果呢,得到的却是当头一击!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等送走裴熠,仝则已然变身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越琢磨越没脸见人,尤其是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岁数明明比裴谨还要大,却毫无包容心,只会冤枉、怀疑,从头到尾没有流露过一点关心。

就冲这一点,裴谨要是真甩了他,对着苍天大地,他不光没处怨怼,还只能跟自己说一声,活该。

于是当机立断,无论如何先去主动致歉。只可惜正主未归,他还不得不再打熬上两天。

等到裴谨该回来那日,仝则掐了个时间,请游恒带他去裴谨的私宅。

他语气诚恳,眼神也诚恳至极,“我有要事和三爷说,还有,我之前做错了一件事,必须要和他道歉。”

游恒何等人才,绝非什么都不知道的稀松二五眼,琢磨了两下,便即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裴谨的私宅,上一回来是在晚上,这一回则是在白天,无论天明天暗,仿佛都能透出一股静谧的清幽。

四下里看看,仝则确认那清幽已经有点接近于清冷了。宅子里统共只有一只手数的出来的仆人,那仨瓜俩枣的下人见了游恒,也没多问,自放仝则进来在花厅处候着。

闲来无事站在门边打量,那院子其实很简朴,最名贵的装饰不过门前一排竹,剩下的全是各色叫不出名的野花。或许未必是刻意栽种,不过是任由它们在此间烂漫生长。

京都早秋的空气清爽而干燥,花香淡淡地释放,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衬托出岁月安稳静好。

——如果忽略他此刻,忐忑不安的浮躁心绪。

等待的过程难免消磨人的耐性,好在,阳光还剩下一点微芒之时,仝则听到一声马嘶,裴谨总算返回了家中。

早有人报与他知道,裴谨晓得仝则在这里,进来时神情没有惊讶,也没有蕴含多余的冰冷疏远。

可依然掩不住满身风尘仆仆,几天而已,他两颊似乎凹陷了一些,削瘦精干中犹带着三分憔悴,嘴唇微微抿着,上头留有被风吹干的一丝裂纹。

他跑了多久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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