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虫子女人外貌来说,堪称圣维塔莱中的绝代芳华。在所有发色中,我最不喜欢黑发,倒不是我有什么种族偏见,而是黑色易显脏,倘若肤色黑黄,出汗劳作后会给人邋遢之感。然而,这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我却找不出更适合她的顏色,甚至说,只有它才能将康斯坦丁身上的空灵与性感,毫不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将端庄与矜持演绎得不同凡响。
她生有一对明凈、清澈的紫色双眸,在与你对视时,会将倒影映入眼帘,不论她展露在脸上的,是嘲讽是奸笑还是其他。康斯坦丁拥有成熟之美,那股难以抗拒的魅力,只消坐在她身旁,神秘暗香便会透鼻袭来,令人禁不住想要低头去吻她。
然而,这对灵动的双目现如今只剩下一颗,另一颗则成了干瘪的眼眶,抓在她手中的义眼无精打采地瞪着我们,将这组美好画面,撕了个粉碎。她用最极端的方式,改写了药店老板的悲惨命运,这份勇气以及真情流露,令在场的我们,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为什么虫子女人如此信任魔将贝巴因呢?这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尘民的组织架构。除了它没有绝对拍板权外,眾信徒都是松散结合。为了方便管理,他们拥戴出七十二名头领,组成了联席会议,只要超过半数通过提案,就会自动进入下一程序。即便是臭招,也照单执行。
而这些竞选出来的头领,有些心怀博大野望;有些图谋私利;还有些则得过且过。尘民就像一个袖珍社会,忠臣固然有,但绝大多数都夹带私货。每一个高大上的提案通过,表面上都是充满暖心故事的宏大叙事,底下无不牵涉到权钱色这人间叁大痼疾。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这点上与莉莉丝们的作风很相似,甚至可以说,正是康斯坦丁将观念带来了姐妹会。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我的长发,我的牙齿,积攒下来的公约金,你们还想要什么?让我去当个婊子么?这副身躯也可以换钱啊,我已是一无所有,再不能被夺走仅存的念想。」耳边回荡着鹡鸰悲泣,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即便血流如註,我对她也產生不出任何怨恨。
天竺菊与奥莱莉的连声惊呼,引得各方脚步纷至沓来,然眾女到达廊下,却忌惮这块毛毯掛帘,停驻脚步不敢擅闯。只有一个牵着边牧的矮小之人闪身进屋。他其实早就知晓我出了意外,却端出懵懂不知的口吻,推说自己正在找寻佐哥和黑猫,无意间途径门廊。
「这是谁干的?醉蝶花!」药店老板将身子侧了侧,方才拿腔作势大喊起来:「几分鐘前还活蹦乱跳的,怎忽然倒地不起?天哪,连肠子都流了出来!等着,我这就去取医药包!」
「我不怪你,康斯坦丁,这是我咎由自取。诚然,我们所有人背后都有一个激昂的爱情故事,但丝毫改变不了卑劣本性。说穿了,不论内心有多煎熬,例举理由有多充足,我们全部是恶人哪。」我朝着男子背影抓了抓,合上了双目,叹道:「就让我默默地死去吧。」
「恶人?那沙利文呢?枣核与夜来香呢?还有前代莉莉丝们呢?她们何罪之有?难道全都该死吗?」虫子女人团起手,冷漠地望着我,说:「人这种东西最看不清本质,往往会在幻想中拔高自己,除了自我渲染,对外人来说什么都不是。真正的恶人,只有你我她!」
「告诉我,康斯坦丁,既然你能窥破时空线,Dixie也是你的一部分所塑造,那么她是否有返天的可能?我知道,相比我们的残忍,她理应在你心头的恶人榜上高居首位。」
「既然如此,为何我对她却只字不提?只有年龄相仿才能彼此洞悉。我对她毫无感触,也不曾心怀芥蒂,只知她命运多舛,是个失败的可怜虫。」大长老訕笑数声,也点起一支烟,答:「窥破时空线绝不是什么好事,你将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论怎么努力,也更改不了命格。相比现在,我更盼望能回到当初,至于金字招牌,你最好还是祈祷她永不会苏醒为妙。」
药店老板所能带来的,只有消毒棉,营养线、抗生素以及止血带。他作出义愤填膺的姿态,一面嘮叨大敌当前不该搞内訌,一面问旁人是哪个下的毒手。其实以鹡鸰的视野与超强听觉,他岂会不知兇手是谁?此举不过是在拐着弯央求康斯坦丁放下成见救人。
「还能是谁,这不是明摆着吗?」泅水之星被他推搡得不耐其烦,冲着大长老恼道:「你身为执剑之人居然对桃姬们起了杀心?这与屠杀妇孺有何区别?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么?」
「她俩都是男人演化而来的,难道你不知道?」虫子女人製止布雷德利的哀嚎,答:「不,即便我想忘却这段耻辱,也难消心头刻骨恨意。相比之下,更叫我伤痛的是,你竟为了一个折磨拷打过自己的贱货向我求情,只因她年轻貌美,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布雷德利,你是不是狂热地爱上了她?我有我不容放下的尊严,哪怕多看她受折磨一秒,也是享受。」
「怎可能呢?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既然那么痛恨她们,你又何故出手施救?算了,这根本是我多此一举,我很抱歉,不是你想的那样。」男子局促不安地嘟囔着,忽然横下一条心来,叫道:「是的,我爱上了她。天哪,我怎会这么变态?明明被这个天杀的妹妹拆骨扒皮,却在惨痛中萌发爱意,连自己也无法控製啊。我只是不愿看着她俩死去,仅此而已。」
「我岂会不知?但那是她俩过去,现今两名桃姬都是弱质女流,这就够了。」恪守骑士教条的奥莱莉端坐原地,当她扭过脸来,不由心头一凛,叫道:「那个老板,你这是干嘛?」
「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也是苍露鹡鸰,同样能令她起死回生。」药店老板赌气般说着,毫无征兆地扬起手指,猛力撕破自己腹腔,他的身体也与虫子女人相似,五脏六腑俱全,在心脏粗大血管上掛着葡萄藤,结满了那种发光透亮的阴琵琶,并显得更为饱满。
男子胡乱地翻检,自言自语起来:「该死,要选哪颗呢?反正都差不多,任选一颗算了。」
「住手!你不晓得厉害,会害死自己的!」见状大长老面色煞白,一个箭步飞窜上来按下布雷德利的手,指着左肺叶前的一颗,叹道:「就选它,这颗对鹡鸰而言,无伤大雅。」
俩人手忙脚乱地将珠子置入,等待着奇跡发生。约莫一分半鐘后,它也化为青青白白的脓肿,迅速填补伤口。男子见我已趋于稳定,长吁一口气,扑倒在虫子女人怀里撒欢:「我爱的只是她的身子,又怎能与你我至高的爱相提并论呢?你让我切莫窃听,但我做不到啊,哪怕我躲得再远,依旧全听在耳中。康斯坦丁,我不知自己在你心中是那么沉重,你怎么想也不想就奉献出眼珠呢?我怎敢再辜负你?你我註定将彼此深爱,直至走向灭亡。」
伴随一声铃音,通话被切断,旋即打进来一则电话,嘈杂地刺激着耳膜,催着眾人接听。泅水之星抓起手机,上面显示出一个未知无效号码。
「那位药店老板,你暂且回避,现在都火烧屁股了,还在磨洋工,将电话提给你女友。」男子离去后,话线对面的人方才自报家门,这则电话原来是那名圣维塔莱领队打来的。
「报上你的谐号,再谈不迟。」虫子女人阴沉着脸,将手机掷在水门汀上,冷冷地问。
「我的谐号是爆炎虎,身份为这次行动的圣维塔莱主事统带。」对方颇不自然地吸了吸鼻涕,答:「夜奔者,你怎会觉得咱们不记得你了呢?可你的确在几年前已战死,这是战报上明确记载的。但你所谓的落难者欧罗拉,我很遗憾,咱们却闻所未闻。当然有人详尽描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我觉得你与骷髏暗礁间存在着莫大误会,所以有必要找你聊聊。」
「我知道你,芬兰湾的维京派,但你不是承包商吗?怎与圣维塔莱联系在一起呢?」
「一言难尽,这是吕库古阴宅大战引发的,因超级巨妖末裔逃出雷音瓮,造成口袋宇宙白洞坍塌,导致咱们这个世界產生了微折变,人事关系全被打乱,总体却没质变,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接着要谈的,才是重点。」对方哀叹数声,忽而话锋一转,道:「那也就是说,你被其他圣维塔莱所仇视,落难者遭辱这些不堪往事,全都不復存在了。与你与我们,都是一个全新开始,忘却所有不快回来吧,你可以戴罪立功,我向你保证,没人会给你难堪。」
「可笑,是你们闯进我们的家园烧杀抢掠,欺凌刁难妇女们,我又有什么罪?」虫子女人不待听完,严词拒绝,答:「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再回去,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你怎么想都是你的自由,但至少告诉大家道场内部状况啊。现如今主馆大面积白垒被科曼奇地狱火摧毁,已是门户大开,然我却不敢冒进。那只猩劫般的汽化之物究竟是什么?要如何来破这个毒阵?我们不冲破道场,无法确保你与药店老板的人生安全。」
「这个毒阵的精髓,就是无解,以你的思路是破不了的。猩劫?那怎会是猩劫呢?它的真名叫挟翼(Flap),无毒无味形同空气,不具丝毫攻击性,却又是头拦路虎。真正造发毒流的是四面神们。那其实是一个镇局,挟翼是个催化剂,将确保肉芽藠蟎全部被开头角,想要荡除却很简单,只需除去镇元即可。但前提是,你们得冲得进来才行。」康斯坦丁脸上掛起得意的奸笑,答:「这套方案就是我设计的,因我将全部因素都已考虑在内。」
「别那么自信!既如此为何又要告知我猩劫真名?这么说吧,哪怕山上山下这百多十人死完,我们还有后续的五百人大队正在赶来途中,若他们也全都战死,仍有上千后备动员兵可召集,我们会源源不断添兵做油註法。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我所能给出的答案,就是别被怒火轻易操纵,那并不符合你的个性。这场大战我们将註定败北,而你们将取得辉煌胜利!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同样是我。尘民们也全都知道,尽管如此,他们说,利用这场小规模接战,叫叁大世界见识我们的手段,战栗去吧!」虫子女人从我口袋翻出打火机,为自己点燃一支烟,叹道:「我也得为自己和布雷德利谋求退路,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至于其他,随着事态发展,我兴许会另外支招,就这样吧。」
电话被掛断后,圣维塔莱领队再也没打来,我略略缓过劲来,便在天竺菊的扶持下坐直了身子,斜倚墻头註视着眾人。虫子女人搁下手机后,立即收拢适才的得意,反倒蹙紧柳眉,脸上凝结阴郁,正啃着指甲皮冷静思索。空气中回荡着灼烤药叶子的噝噝声,静若坟场。
「我也有些小看了你,姐们,你比我想像的更心思縝密。」泅水之星耐不住寂寞,用肘子窝推了下康斯坦丁,问:「嘿,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当真要拒绝暗世界的和平鸽么?」
「不,我由头至尾在考虑的,就是该如何全身而退。这件事不能做得太过火,不论尘民还是他们,都无法接受死伤惨重这个现实。唯有那样,才可保证没人会在事后,策划追杀我与布雷德利。」她默默抽着变色龙,扫视了我俩一眼,重新堆砌起温善的笑容,道:「好了,我适才怒火盈胸,实难把持情绪。别怕我,过来坐吧,我不会再做出任何过激行为。」
「我俩没在怕,而是正在核对你说过的话,」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问:「倘若Dixie体内的隔世之眼原主人是你。那不啻说明,你们走得更远,也在打阴蚀道场的主意。那种叁足鼎老钱,以及铁婆祭台,究竟供奉的是什么?为何对她施加邪术,而不是选用太阳蛇卵呢?」
「你很敏锐,果然如时空线中预见的那样,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很可惜,我不能回答你,因为魔将贝巴因亲口说过,还不到时辰让你们知道。」大长老舒展着柔美双臂,望着天顶发呆,答:「阴蚀道场是偽造的银行,也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与此有关的人,全部死于一场灾难。而他们想要掩盖的,是被销毁的档案,它有个法定名称,叫做拉塔玛地穴。」
「拉塔玛地穴?」我的脑海中划过丽恩清丽的脸庞,在冲击雾龙牙岛事件中,她曾不止一次得意洋洋地说过,自己是被人从这个鬼地方带出来的,我不禁愕然道:「原来如此,这么一来,许多谜团终于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尘民们想要擒杀我与天竺菊的原因哪?」
「魔将贝巴因是一名仁厚的长者,它并不嗜杀,甚至说与绝大多数的联席会议成员持相反观点。因此它有名无实,只是象征。」虫子女人狡黠地眨巴着丽眼,故意撩拨道:「宝贝,从没人倡议要杀你们,活着是个很宽泛的词,只要没死那都算活着。我的话是否令你记起了什么?你很聪明,当咱们确认清楚,那么此行目的也就达成了。」
「这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有一颗復製的超级宝鉆么?人就在眼前却只是在做确认?趁势带走岂不是更好吗?」天竺菊没经歷过泰尔沙洲银行事件,当听闻A.C大名,她推了我一把,问:「难道说,他们有某种被限製的禁忌,必须利用我们去完成一切图谋吗?」
「带走是很容易,但会提前暴露自己,那么做得不偿失,且你们两个大活人也跑不到哪去。只要尘民想,随时都能来找你俩。」大长老轻描淡写地答:「因此他们临时改主意了。」
「这件事我往后找机会与你详说。」我对天竺菊做了个噤声,也从烟盒取过一支烟,反唇相讥虫子女人道:「我本以为你无所不知,然却高估了你,你如何判断无人知晓地穴呢?这可真是造化戏人。倘若你告诉我他们是谁,我也回报你一个最想知道的秘密。」
康斯坦丁如泥塑木雕般僵坐,紫色瞳孔呆滞地註视着前方,我试图勾连其返金线,大脑迅即像被针刺般疼痛,满耳都是金戈之音。虽不知这是什么邪术,但大长老正与某个神秘人在交涉,约莫隔了十来秒,她这才缓过神,漠然点头答道:「好吧,他们其实是一群炼魂者。现在轮到你了,别言而无信,你这个狡诈多端的妹妹。」
「我想说的是,所谓的没有知情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有后代。讽刺的是,你想要找寻的秘密,曾经近在咫尺,那个人就是香橙姐妹啊。在我们头一回下来泛渣之井的当晚,她找我聊起过,并要我道明找寻拉塔玛地穴的企图。然而世事纷扰,我们旋即被不间断的发现转移了视线,再不曾倾谈。可悲的是香橙姐妹惨死在角碉上,谜团终于没了下落。」
然而康斯坦丁听完,依旧毫无动容,她僵坐原地不住啃着指甲皮,既显得兴意阑珊又似乎在思索。种种不寻常很快令我们意识到,她正与某个看不见的人默默核对着讯息真偽。见状,天竺菊脱口而出:「是回音虫,有人提前在大长老体内种下了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