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时,蕴珊才只念到第六条。
载淳自听说皇后罚跪,便飞奔而来,不等太监通报完,早大步流星跨进殿内。一眼看见蕴珊跪着、慧妃站着,不等慧妃行礼,便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也不管她死活,忙转身去扶蕴珊。
蕴珊双腿早已跪得没有知觉,站立不稳,载淳将她抱起,也不入内同太后打声招呼,便将蕴珊一路抱回储秀宫去。
“皇上,皇上?皇上,放臣妾下来。”蕴珊挣扎几下。
载淳道:“你不用怕。咱们回去。”
蕴珊道:“太后罚臣妾念宫规,还没念完,不能起的。”
载淳道:“不用念了,待会儿我自去回她。她们欺人太甚!”
蕴珊默然片刻,问他:“皇上不问太后为何罚臣妾么?”
“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断不会犯什么值得这般罚跪的大错。”载淳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自己的额娘是什么样的人。”
蕴珊身段修长,分量不算轻,载淳抱着她不算轻松,但她感觉得到,他双臂抱她抱得紧紧的。
进了储秀宫,载淳将她放在榻上,给她轻轻捏腿,问她“可好些?还麻不麻?”
却见蕴珊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来。
蕴珊连忙偏开脸,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请皇上恕臣妾御前失仪……”皇太后折辱她,也就罢了,竟连带着她阿玛额娘也在众人面前受辱,这让她回想起来怎能不心如刀割。
载淳抬手,捧着她的脸,给她抹眼泪:“你不要怕。”结果近看看见蕴珊面中和额角两片微红,怒道:“她还打你了?我这就去找东太后给你做主!”说罢,唤宫婢来给皇后揉腿,摆驾去钟粹宫。
钟粹宫中,慈禧已经在了。
载淳心底稍稍有些打怵,但想想蕴珊,便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进去。
向两宫太后行过礼,赐座。
慈安太后先前听慈禧轻描淡写说罚皇后跪,以为不是大事,原想和稀泥了事,见皇帝怒气冲冲进来,便明白恐怕慈禧令皇后吃了许多苦头。
她平日虽不热心政事,将政务多数委于慈禧处置,但却未曾真正将权柄旁落。慈禧近几年越来越不安分,她若任由皇后受慈禧磋磨,恐怕要助长慈禧在这宫里的气焰。
但慈安向来追求体面,不肯撕破脸,便开口向皇帝笑道:“皇儿何事这么急?跑得一头汗。”
当着慈禧太后的面,载淳到底没敢直接告她的状,只说:“皇额娘不知道,那慧妃猖狂无礼,竟叫皇后跪在她面前,跪了大半个时辰。”
慈安装傻,冲慈禧笑道:“哦?没看出来,慧妃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慈禧便道:“刚刚跟姐姐说的那炸酱面的事,原本妹妹要亲自给皇后立规矩,怎奈昨儿歇得不好,困得厉害,就叫慧妃暂时代我行事。”
慈安便意味深长笑道:“知道妹妹心中是有尊卑的。只是怕像皇帝这样不知内情的人冷眼看去,还以为妃子凌越在皇后之上,乱了规矩。传出去,让人看天家的笑话可就不好了。这皇后就是皇后,走到哪里也是皇后;妃子就是妃子,站着坐着永远是妃子。妹妹你说呢?”
明面上是说皇后和慧妃,暗里却在拿慈禧的身份刺她。
慈禧面上满是恭顺,陪笑道:“姐姐说得正是这个理儿,妹妹头昏脑涨,一时疏忽了。”
慈安又道:“至于另外那件事……夫妇之间,新婚燕尔,黏一黏本是常事,何必大做文章。原本没什么人知道的,妹妹骂了皇后,反倒人尽皆知。别说是皇后没脸,皇帝脸面上也不好看呐。当年先帝爷在时,看中哪个妃子,多流连几日,荒废个把时辰都是有的,我也不过私下里婉转劝谏几句,何曾给先帝爷和妃子们没脸?皇儿今日早朝并未耽搁误事,可见是知道轻重。”
这句,则是刺慈禧当年勾得咸丰爷荒废朝政了。
慈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脸上的笑却不曾掉在地上,仍是无一丝破绽地笑道:“姐姐说得是。妹妹也是怕皇儿初尝滋味,不知深浅,才想着提点皇后几句。毕竟做皇后的将来替皇帝掌管六宫,不是轻轻松松能做的。”
慈安受了她这番恭维,便不再穷追猛打。皇帝还嚷着要严惩慧妃,慈安只许了禁足三日。
看皇帝不想善罢甘休,便哄他道:“做皇后的,需有肚量,能容得下。慧妃年纪小,处事轻狂些,略施惩戒便是。若是不依不饶,反倒叫人说皇后心胸狭隘了。她初进宫,恐怕今日受了些惊吓,正经宣太医来瞧瞧。另外,额娘那里一件先帝爷御赐的盘金绣折枝花卉坎肩,还有一件盘金绣与彩绣相间的褂子,一直舍不得穿,簇新簇新的,便赐给皇后。皇后这几日好生休养,就不必来请安了。你今日哪里都别去,好生陪她,安抚安抚。”
皇帝答应着。
慈安点点头。她望着皇帝,仿佛透过他与先帝相似的面容而看见了自己已故的夫君,不免笑叹道:“还记得咸丰二年我初进宫,先帝破例在四十天内把我从嫔一路擢升为皇后,惹得当时太妃——后来追尊的孝静成皇后不高兴,疑我狐媚,把我叫去训话。其实她见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没有责骂,好好儿与我坐着说话,倒是先帝听闻之后吓坏了,急匆匆赶来看——便如皇儿今日。”
皇帝六七岁时丧父,对父亲的记忆十分稀薄,听慈安追忆往昔,不免对亡父心生孺慕,感动之际,安慰慈安道:“皇额娘别难过,儿子定当好好孝敬您,也好好儿待皇后。说起来,儿子觉得皇后好,正是因她端庄大方,容貌与行事都与皇额娘相像。”
慈安笑着抚他的背道:“她与我血脉相连,自是有几分相似处。只是我老了,容貌岂能跟她青春正好的人儿比。”
好一番母慈子孝。只是不知这些话落在慈禧耳中,又是什么滋味了。
载淳回了储秀宫,见蕴珊起身迎驾,忙快步上前揽着她坐下:“膝盖疼不疼?太医怎么说?”
看他如此紧张,蕴珊心里微微起了一丝甜意,笑道:“只是跪了一会儿,有点青紫而已,不妨事。倒是让皇上跟着受惊了。”
载淳道:“我请皇额娘的懿旨,罚慧妃禁足三日,替你出气。你且等我一年,等我明年亲政了,我护着你。到时若还有人敢在你头上动土,我活剥了她的皮!”
蕴珊慢慢偎在他肩头,柔声说道:“好,臣妾等着。”
先前载淳离去为她讨说法的瞬间,她忽然明白,在这宫里,至少眼下她是要依附于人才能活着的。或是皇帝,或是东太后,否则单凭她自己,凭她是什么尊贵出身,凭她有何等聪明才智,她活不下去。她只能等,等皇帝亲政,等她抓牢了皇帝的心,然后慢慢地对皇帝施加影响,慢慢地重新给自己的手找回力量。在此之前,她只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