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魏元忠府邸跟前, 陈思道扶他下马。
站定一瞧, 路上来往街坊虽多,却都掩面避让,不敢靠近,皆因大门外站了十来个官员,抱手埋头打转, 分明是散朝出来便直奔此处。李唐公服向来以颜色区分品级,武周后诸事从新,文官袍上绣飞禽, 武官袍上绣走兽,这几个员外、录事肩膀处绣着彩雀,正是肃政台的标记。
曹从宦原在台阶上徘徊,见座主终于赶到, 忙上来迎接。
狄仁杰朝门上看了眼,只有魏府两个长随如丧考妣, 连连叹气。
“没让你进去?”
曹从宦颓然摇头,“一报左肃政台的名号,就叫关大门了。”
狄仁杰不悦,“闭门谢客,他躲得开吗?”
一面说,一面当先上前。
陈思道忙赶在前面冲长随道,“相爷在此,要与你家郎主一晤。”
两人大惊失色,对看一眼,一个钻边上小门跑进内宅通报,另一个颤声后退着解释,“相爷,郎主不知是您啊。”
“开门便是。”
狄仁杰头发花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一开口便叫人从心底里敬畏,他走到跟前,两臂平举当胸一推,那门轰地应声而开,原来并未搭上门栓。
他笑着迈进门槛,脚未站稳,便见呼啦啦一众男女跪倒在地。
低头看,魏元忠跪在最前面,素衣肃容,未着冠冕,后头人等着白袍白裙,俨然发丧。
狄仁杰一愣,对这番布置很是惊讶。
地下的魏元忠已沉声开口,“下官不知犯了何罪,累得半个左肃政台倾巢而出,捉拿下官一人。”
停了一歇,加重语气,仿佛在朝堂上朗朗与人争辩。
“左肃政台有台院六员,掌监察弹劾百官;殿院六员,掌殿庭朝会巡幸;察院九员,掌六部供奉仪节……拢共二十一人不多,却是职责沉重,庶务论万万不止,不知为何,今日竟放下公务,全聚在下官家的大门口?没个明白话交代,却不让下官上朝?!”
他只管滔滔发泄怒气,狄仁杰静静听他说完才接口。
“魏侍郎多虑了,众所周知,曹从宦是我的门生,偶然替我跑腿而已,可恨他自家腿脚也不利落,因又吩咐手下,如此一人托一人,小事倒闹出大动静。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他们身穿公服站在门口,徒然惊扰四邻。”
“门生?相爷真是举重若轻!”
魏元忠挺了挺胸,视线上挑,毫不畏惧地直视这位号称百官之首的相爷。
“今日相爷一己之私,便能调动整个左肃政台放下公务为您奔走,明日又可随意干预冬官,长此以往,下官做的究竟是武周的凤阁侍郎,还是你狄仁杰的凤阁侍郎?!”
正义凛然的质问对狄仁杰完全不起作用。
如果害怕被人评说议论,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但今时今日,时局污浊不堪,朝中还有人肯劈头盖脸问候权臣,他是很欣慰的。
狄仁杰不计较魏元忠的态度,目光扫过乌压压人群。
院中布置分外雅致,与狄仁杰惯常所见的亲贵豪奢之风截然不同,两道乌漆长廊环绕硕大的太湖石蜿蜒而走,遥遥汇聚到堂屋,前有亭台池塘,后有月洞地屏,低垂的竹帘背后透出线香隐隐的清味,处处都是诗礼人家的讲究。
狄仁杰走过去,亲自扶起最年长的老妇,招手叫侍女搬把椅子来安顿,再提起圈椅搁在大太阳底下,从容坐稳,坦然抚了抚袖口繁复的绣纹。
“天下倘若太平,我拉帮结派自要悄悄摸摸,深恐为人所知。但如今时势,你怕我指挥左肃政台栽赃陷害你,一见他们来,便脱冠待罪,与我理论,咱们直接切入正题,不是很省事儿吗?”
魏元忠闻言一震。
“你什么意思?武周何处不太平了?”
边说边冷冷审视狄仁杰。
两人同朝为官多年,又在凤阁做上下级,虽然话不投机,毕竟日日相见,彼此还是有几分因公事而来的欣赏默契。
但仔细瞧来,他进贤冠底下压着的两鬓仿佛是又白了些,想到他历年征战契丹、突厥,屡屡不战而屈人之兵,威望赫赫,在朝又有门生声援应和,加之圣人昨晚刚刚无故失朝,他将好就放下大军无诏入城。
难道——意在趁乱掘利?
魏元忠越想越后怕,战战兢兢地质问。
“倘若边境军情确有变化,你,你去河北两个月,竟敢隐瞒至今吗?”
他自以为喝问到点子上,曹从宦和陈思道却恨不得动手打他一顿。
座主为匡扶李唐不顾个人安危,他就算不肯迎奉旧主,也不应当质疑座主藏有私心,那可是把他当做什么人啦?
狄仁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语气还是很客气。
“魏侍郎历经两朝,秉政多年,上马能平扬州之乱,入朝能掌监察重职,成就并不在我之下,如今屈居副职,不过是资历上还有些欠缺,再者,我等老朽占据要职,没给您空出位置来。昨夜我便与他们两个交代了——”
狄仁杰随意指了指身后横眉冷对的曹从宦和陈思道。
“倘若这回突厥人暗放冷箭,令我抛尸异乡,圣人提拔新人,必定是您。我也不怕在您面前表功劳,我年纪大了,每回出门都要安排后事。这回去河北道之前,我留给圣人的叮嘱也是,如有不测,请用魏元忠。”
曹从宦和陈思道闻言,齐齐瞪视狄仁杰的后脑勺,眼中包含悲痛,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惊惶。
来之前,满以为是圣人有意重用魏元忠,所以狄仁杰不得不屈身求助,万万没想到实情竟是反过来。
曹从宦脱口道,“座主,他疑您心怀鬼胎,您怎能推举他呢?”
魏元忠怒气冲冲的面孔也变得煞白,很想追问个究竟,可是狄仁杰摆手制止了他,和声解释。
“魏侍郎,武周的祸根在神都,至于突厥、契丹,都不是你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