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藏这一惊非同小可, 下意识闭上双眼,甚至举袖掩头,可想象中的山崩海啸并未发生, 他等待良久才松了口气,听琴娘正惊喜地夸她。
“难怪女史说你有点子慧根,竟不是拍马屁。”
瑟瑟嬉笑。
“这你都不懂?法师翻译的《华严经》有两句题眼, 说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太原寺既是法师发迹之地, 自是以莲花做障眼法。”
法藏听到瑟瑟侃侃而谈,信手拈来,简直如觅知音, 不禁睁眼向她投去欣慰的目光, 却见两个姑娘头碰头,眨巴着眼凑在木椁前,那副老实巴交又不敢下嘴的模样,活像松鼠白捡了颗大橡子。
他便忍不住笑了,既是智慧珠首肯, 帮助这位小郡主,也算应当。
“请教法师——”瑟瑟终于客气了一回。
“这木椁虽然精美,却是鎏金铜饰, 难道所盛并非佛指?而是影骨?”
法藏张口结舌,不信她能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怎么?”
瑟瑟狡黠地弯起嘴角。
“法师以为我不学无术,压根儿不懂何为影骨,更分辨不出, 何等棺椁才配保存佛指吗?”
瞧法藏谨言守礼,竟还按捺住不上来抢夺, 故意道。
“我来瞧瞧,这椁中究竟是什么?
她使诈吓唬人,琴娘忙退到旁边两手抱胸。
瑟瑟左手托木椁,右手扣紧椁头,眉头拧紧,分明要使蛮力掰开。
法藏痛心不已,再顾不得君臣两别,僧俗之分,大跨步冲上来抓她肩膀。
“不能开!这决不能开!”
两人近在咫尺,瑟瑟用力拿胳膊肘抵住法藏胸膛,发狠逼问道。
“这当真是佛指真身?”
“自是真的!”
瑟瑟直视法藏眼底,咄咄逼人,“那木质棺椁又怎么说?”
法藏瞧她指甲尖利,深深扣进椁头缝隙,这东西涂抹金质,装饰又多,本就封存不严,再被她强行撬开,值此雨雪交加之际,湿气灌注,便全毁了!
急得飞快道,“舍利有九层棺椁,这不过才第二层,自是木质鎏金,里头还有铜椁鎏金,银椁鎏金,又纯银椁、金椁、鎏金诸尊说法宝椁、六臂观音纯金宝椁,水晶椁和玉石棺。”
“……这般啰嗦?”
瑟瑟直接把木椁推到法藏怀里,拍拍手犹道。
“我虽不信,表哥却是虔信之人,我对你们那套讲究很明白了。”
法藏失而复得,紧紧抱着木椁,好半天才吁气低下头检查,所幸瑟瑟不曾当真去撬,两块板头严丝合缝,并无泄露,他后怕地放回原处,那边琴娘反向掰动莲花,墙壁便徐徐合拢。
法藏抬起头来,瞧两个丫头捂嘴鬼笑,知是被人消遣了,暗自腹诽。
你们李武杨三家,算上张家,哪有一个当真虔诚的?!
寻常人等目睹神迹,早跪下来磕头祈求保佑,你们倒好,当个戏法儿,看完热闹就罢了!
端肃着面孔表示抗议,“佛指舍利是佛国至宝,确有三枚影骨,专为应付不时之需,不过这回小僧乃是奉圣命迎奉佛指,岂敢拿影骨来混淆视听?”
瑟瑟点了点头,他肯承认确有影骨,这事情便有三分光!
“我阿耶……我就与法师明说罢!”
她摇摇头,拿出青年人才有的坦率来交接他。
“跟我阿耶不相干!至于我,用不着您演算天机,我的路,走就是了,但倘若法师肯把影骨借我一用,我便保证,真佛指能周周全全送进明堂!”
法藏脑子里嗡地一响,这才听懂她此来并非代表太子,而是为自家张目,顿时头晕眼花,不知如何是好了。
沙门看重诡辩之术,历代帝王常召儒释道对辩,举国关注,由辩论奠定地位的高僧不知凡几,但法藏成名三十余年,只登坛讲经,从未公开辩论,只因他着实不善言辞。
他呃了好几声没转过弯来,为免跌入瑟瑟的陷阱,字斟句酌道。
“若是太子别无异议,小僧自奉佛指东去便是。”
“晚啦!”
瑟瑟叉腰道,“我入太原寺大半个时辰,你勾结东宫的嫌疑已洗不脱。”
法藏豁然开朗,顿时泄了气,跌坐在椅上抹冷汗。
“譬如世上没这颗珠子,或是府监同我一般,不信它神妙,便会说是你编造圣人的病情,向我阿耶献媚讨好,不等你踏出西京,便要下诏狱啦。那地方可比臭水沟还阴湿,佛指更要沾染污秽。”
“这怎么可能!”
法藏冲口争辩。
“小僧怎敢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
瑟瑟白了他一眼,人说眉长寿高,又说眉长智慧便长,这和尚怎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