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有帘子响动,紧接着宫人们便捧着盅子进来了。宁嫔眼尖,盯着那雁翅膀儿一溜进来的宫人里,并没有舒家的那位姑奶奶,她目光一转,回首笑吟吟地问:“眼下老主子跟前是谁伺候?”
苏塔回说:“是奴才与芳春。”
贵妃在一旁淡漠地听着,她讨厌药气,闻到这气味便想起玉碗里乌黑的药汁,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芳春看见贵妃的神色,默默转过身去,伺候太皇太后进药。
宁嫔道:“两位嬷嬷都是老主子跟前积年的人了,便是咱们主子爷见了,也会尊称一声玛嬷的。慈宁宫里便没有旁人可以伺候了吗?非得劳动两位嬷嬷,我看着真是怪心疼,怪生气的。”
她这话说得不阴不阳,苏塔望了她一眼,不卑不亢道:“奴才们虽得万岁爷抬举,毕竟是老主子身边的奴才。侍奉汤药是分内之事,本不该假手于人。”
宁嫔跟着点了点头,“说来到底是老主子宽和。”将目光往西暖阁里转了转,不由“咦”了一声,“先前我随贵主子进来的时候,暖阁里是三个人不是?怎么如今只剩下两位嬷嬷?”她笑了起来,“说实话,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想来是新进来的奴才?怎么,贵主子便是洪水猛兽么,见着就得跑不成?”
芳春知道她这一遭来是要寻摇光的不是,先前让她出去传话,对她摆了摆手,就是让她暂时不要回来。没想到这位主子硬是要来找不太平,字里行间轻轻巧巧就把贵妃当了前锋。
边上不声不响的全妃此时抬起了头,兴冲冲地说:“那位姑娘我知道!真是好有孝心的姑娘,在老主子跟前伺候得尽心,连主子爷也夸赞呢!”
此话一出,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贵妃、宁嫔、苏塔、芳春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在全妃身上,全妃也愣愣地望着她们,过了好半晌才察觉自己仿佛是说错话了,囫囵把头埋了下去,小声说:“老主子喜欢,主子爷应该也喜欢嘛。”
贵妃忽然觉得心头一口气横着下不来,拿起帕子抚了抚心口,幽幽道:“全妹妹说得是,既然是尽心竭力,主子们都夸赞,那该赏。”
宁嫔却想起那日打养心殿回来,天儿昏昏,那廊子下头仿佛跪着一位故人,她那时只觉得熟悉,却没下心思看,如今回想起来,那轮廓,那眉眼,不是舒家的姑奶奶,又还是谁?
她心里连连冷笑了两声,怪道呢,怪道呢。不光太皇太后护着她,慈宁宫上上下下都在回护她,就连进宫也是主子爷默许的,不然她此时哪有命在禁中?怕是早随着阿玛额捏,上宁古塔吃咸菜了吧!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命数再好又怎样?尊卑云泥之别,如今她在上,那丫头在下,时移事异,现下老太太病着,她阿玛在前朝又立下赫赫功劳,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罪臣之女吗?
芳春皱起眉头,不悦道:“好懒怠姑娘。仗着自己在老主子跟前得脸,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教她办事也办不利索,想来定是上寿药房躲懒去了,如何承得起主子们的夸赞?待她回来了,奴才自要教训她!”
教训么?是该教训。只是慈宁宫里的人未必会教训。宁嫔噙了丝笑,寸长的护甲拨弄着怀里的金丝如意珐琅手炉,不咸不淡地对身边的宫女道:“你寻常说要对我尽心,怎么我炉子凉了你也没动静,反倒教别人拔了巧,我便是诚心护你,也没法子了不是?”说着把手炉往那宫人手上一撂,曼声道:“去吧。”
贵妃睨了她一眼,心下发凉,偏过头去见芳春伺候太皇太后进药,怎么那丫头满宫里的人不避,只避她呢?想必主子爷来时,那丫头在太皇太后跟前,比苏塔芳春还要体贴入微,小心谨慎吧?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先头说的那一番场面话热辣辣地刮着她的脸,作烧一样。那一碗乌黑的汤药在烛火下扎着她的眼,心头一股子无名之火,霎时升腾起来。
懋贵妃借着脚踏站起身来,走到太皇太后榻前,和声道:“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芳春手中的玉碗,舀起汤药,喂进太皇太后的嘴里。不料太皇太后双唇紧闭,懋贵妃尾指上套着一对金累丝嵌宝护甲,使不上力道,那一勺汤药,竟漏了大半。一旁的芳春忙拾起帕子替太皇太后擦拭,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贵妃手中的玉碗,“劳动贵主子了。”
贵妃再不愿久留,面上仍端持着妥帖的笑,颔首道:“是嬷嬷们辛苦。”便往后退了两步,眼见芳春把药喂完,才接着道:“我们已经扰了老主子半日,不便久待了。只盼老主子能早日康复,便是我等的无上福泽。”
苏塔和芳春都福身道是,一路将贵妃、全妃、宁嫔送到慈宁宫廊下,雪籽已经覆了满地。慈宁门前停了步辇,贵妃道不必远送,领着一妃一嫔,各自登上步辇回宫去。
下着雪冷,乍然从暖阁里出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大适应。乌蒙蒙的天色里,远处宫宇的飞檐都有些看不大清。摇光还没有回来,早前叫她出去避一避,老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地看护好她,费尽心思想要保全她,没料到还是下错了一着。
苏塔并没有说话,她眯起眼来,就着几步远的宫灯,看见雁翅一溜儿的太监与宫女排开两道,簇拥着贵妃遥遥地去了。
芳春也没有料到今日有这么一遭,微微蹙起了眉头,“老主子醒不过来,没人护得住摇丫头,我心里总觉得不好似的。”
北风似乎又紧了些,苏塔掖着手,半边脸被雪光照亮,现着难明的神色,跌宕出几分哀愁,便如同那被风裹挟着的雪花,在空茫的天际飘荡。
苏塔轻轻叹了口气。
“摇丫头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只是这造化不该在宫里。这几日贵妃、宗室接连来探望了几拨,我有意让她们不要碰上,可是来来往往,总有疏漏的时候。”
“旁的我都不怕,只要不打上照面,在慈宁宫的地界里,那几位主子们纵然有心,也使不上力气。”芳春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望着宫门,“我只盼她早些回来,要落雪了,再碰上贵妃一行人,就不好了。”
苏塔蓦地醒过神来,道了声不好,“打寿药房过来,避不开永和宫与钟粹宫的道。她病里才好,哪里再经得磋磨?”
芳春忙招呼廊子下站着的小太监,“葫芦,你带上伞出去瞧瞧,看看贵主子并几位妃主嫔主回宫了不曾?若看见你摇姐姐,让她快快地回来!”
葫芦说话间就要去,苏塔叫了声等等。远处一重乌云滚卷而来,隐隐可以看见养心殿的琉璃瓦。她稳声道:“你和主子爷跟前的四儿熟,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你摇姐姐要是不好,你上养心殿找他传话去,就说是我让摇姑娘给主子爷送顶重要的东西去了,大雪天儿的,问问主子爷,她送没送来?”
芳春心下紧了紧,着急地叫了声“老姐姐!”苏塔却并没有回转的意思,挥了挥手,说:“快去!”
葫芦一溜烟儿便出了慈宁门。
苏塔眨了眨眼,觉着眼睛发涩,仿佛风雪迷途,不知归路,“外头冷,咱们进去吧。”
“您不该让她牵扯上主子爷。”
苏塔霍然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芳春,连声音都有些喑哑:“那谁还能保她?真要发作起来,老主子不在,除了主子爷,没有人能保下她了!”
第32章 风多杂鼓
摇光知道这一会子暂且还回不了慈宁宫, 只得顺着长街一路往寿药房去。
这天多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看样子要下雪,连天色也暗沉沉的。寻常上寿药房去, 皆有宫人引路,今儿她并没有与别人一道来,就她自个,循着记忆在长街里兜兜转转,转得七荤八素的,等站定了抬头一瞧,赫然写着的可不是寿药房三个大字, 而是满汉双文的“储秀宫”。
摇光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入宫不长不短,宫里路都没认全。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她每日就在慈宁宫打转转, 最多去一去养心殿, 没人又闲的时候跑一趟慈宁花园,旁的地方真是去得少。
不过从前书上说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真到里头走了走,觉着皇宫真大。皇帝有数不尽的女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其实她十五岁上也要入宫选秀的, 只是那年生了场大病,躲过了一劫。阿玛额捏都说那病来得及时,却不料人生峰回路转, 在她十七岁这年,还是被困进了这座四方城。
她掖着手往前走, 不知道方向的时候就往前走。墙根儿的角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老绿衣裳的宫人对门里头的人说:“别送了, 就到这里罢!”便把门掩住了,要往回走。
摇光真觉得天不绝她,这样一个串门如此轻车熟路的人,想必是宫里头行走的老手吧!她忙加快了步子,不管不顾地叫了声姐姐,那宫女果然应言回过头来,十分疑惑地问:“你叫我么?”
摇光忙不迭点头,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姐姐,我新来的,认不清路,姐姐能捎带我一程么?”
那宫女觉得好笑,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两手叠在胸前打量她,“教习姑姑没教你们认路?还是你习学的时候躲懒,什么也没听进去,便壮着胆子出来横冲直撞了?”
摇光摇摇头,刚想否认,不过想起自己的确有求于人,不能随意扯谎,只好耷下头来承认错误,“是我没听,胆子又肥。”顺带牵了牵那宫女的衣袖,“姐姐生得好,又有一副好心肠,帮帮我吧?”
这轻易间就给人扣上了一顶无形的高帽,她扣高帽的本事一流,还是几位哥子言传身教。这些本事可有大用处,故而她自小顽皮,在阿玛额捏面前却能逃了好几场打,至少回家能回得光明正大,比和她一起犯事的玩伴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