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撇撇嘴直咕哝:“敢情咱们宗室里没一个靠谱儿的,就你最靠谱呗。”
皇帝嘴上说不敢,却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小声说:“皇玛法在世时常常夸朕,皇父亦钦选朕克承大统。”
老太太看着他,哧地一声,笑了。
于是又转过头去问摇光:“好丫头,我们说的这些个亲王郡王,你在家时听过、见过没有?”
摇光轻轻巧巧福了个礼,说听过的:“在家时额捏和平郡王福金有往来,那年玛玛办寿,宗室们赏面子,都肯来,所以远远地见过一面。”
太皇太后点点头,复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凤子龙孙,自然不差。”她答得平稳,目光中露着藏不住的憧憬,娓娓道来:“那天平王世子来我们家赴宴,家长们看戏的时候,他出来散散,后来找不着回去的路了,碰上了奴才,向奴才问路,文质彬彬的,举手投足都透着好涵养,还再三向奴才道谢呢。”
太皇太后品咂着说:“也没那么轻浮嘛……”
皇帝扭过头去,淡淡地哼了一声。
第45章 少日春怀
今儿给鸟洗了澡, 也要给宝爷洗刷洗刷。冬天里的阳光金贵,可不能浪费。她行了个蹲安,重新抱起宝爷, 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还有机务,不能久留,不过再闲话两句,也起身要走。太皇太后细细地嘱咐几句,再命芳春把皇帝一路送到慈宁门。
蒲桃把饽饽端到炕几上,亲自取了一个奉给太皇太后,笑道:“这是摇姑娘起了个大早做的, 刚刚才好呢, 可惜主子爷没吃上。老祖宗您瞧瞧这模样,怪俊的。难为她有这样的心思,做出这个。”
太皇太后欣然接过, 就着天光端详, 眉眼间颇有几分感慨的意味:“哪儿是她?这必然是朝晖教给她的。我年轻在家做姑娘时,对着窗外的牡丹花描样子,问家里的大师傅,用面做成各式花果子。”老太太顿了顿,微微眯起眼, 笑了,“偶有一回,高宗皇帝看见, 觉得十分稀奇。非让我仿着他的模样做一个面果子。我说我做不得,他说怎么做不得?回去自己关起门来鼓捣了十几日, 用玉琢了个我的像, 来我跟前显摆。”
蒲桃故作委屈, 想法子让太皇太后开心些,“奴才们也想见识见识先老主子的好手艺,只是老主子珍重,从没给奴才们看过。”
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饽饽,慢慢低下头去,“他一个人太寂寞,带我的玉像去陪他了。”
提起高宗皇帝,太皇太后身边跟着的老人也难受。高宗皇帝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做夫妻的时日太短,情意太重。
老太太是个豁达的老太太,伤感了会子,自己也能回转过来。倒是身边跟着的丫头子好像有些内疚,反倒是老太太笑着去宽慰她:“没什么,人老了想起旧人旧事,难免感怀。这次多亏是你,早早把炭火上的事情回禀了,不然成日家那样的黑炭熏着,好好一个姑娘,要被害成什么模样!”
蒲桃说奴才不敢,“奴才蒙恩在老主子跟前伺候,方才言语失当,惹老主子伤心。老主子要是体恤奴才,便请赏脸,用些饽饽吧。便是高宗皇帝看了,也欣慰些。”
老太太果真用了几个饽饽,蒲桃烟锦将余下的收拾好,又换上新茶,便两两退出西暖阁。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看梅花,又是新换的一瓶,还是遒劲的枝干,蓬勃的花骨朵,仿佛看着它,也能看见生生不息的希望。
老太太捻了一串佛珠,两眉之间结起薄薄的云霭,“皇帝此番行事,倒真叫人琢磨不透。”
“八成是醋大发了。”苏塔回想起今儿重重,忍不住又笑,“眼前没有旁人,我倚老卖老,也算是看着万岁爷长成的,今儿这模样,倒像是个年纪轻轻的愣头小子,真新鲜。”
“我说的不是这个。”太皇太后凝神,“是永和宫的事。做了这些年的天子,好果决狠厉的手段。可是他糊涂啊!眼下鄂、托二家风头正盛,若是走漏了半点音信,他也分毫不忌惮么?”
“永和宫围得铜墙铁壁似的,先前故意让册封的正使给绰奇那干人报喜信,又是连着几日召幸,又是赐体顺堂过夜,风头底下一把刀子,主子爷思虑周全。何况宁主子这些年做了什么事,落到如今是该的。”
太皇太后慢慢拨动她腕上的佛珠,沉吟:“扮猪吃老虎的可不是她。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的性命。皇帝留她一条命,让她不能再说话。可是忍了这么些年,这时候发作,多半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苏塔点点头,“当时是万岁爷亲自把人护送回来,你病着的时候,万岁爷也的确与姑娘说过几回话。其实两下里看看,不是不般配。只是你非要替人做主,老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老太太瞪了她一眼,“皇帝心思深,宫里更是一摊浑水。干干净净的一个姑娘,作什么要来漟浑水?何况你看今儿那模样,偏偏跟皇帝唱反调,那是有意思的模样吗!”
“你和高宗皇帝怄气,难道不是这样?只是旁观者清,个中人不知罢了!”
太皇太后又气又笑,指着苏塔说她牙尖嘴利,“好个老姑娘,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给你找个伴儿,现在隔三差五就来呲哒我?”
苏塔才不怕她,将嘴一撇,“我是实话实说。从来都这样,我说实话,你不大爱听。我早替你试过了,万岁爷听见你给摇姑娘选的两条路,一条都跟他没干系,他面色虽然如常,那点子落寞却不假。你既然舍不下她,不如留在宫里,怎么宫里就成了吃人的地方,咱们在浑水里过了这么些年,不照样是个全乎人?若真的两情相悦,天底下最大的人庇护着她,你还不放心么?”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前朝暗流涌动,她阿玛都不能独善其身,又何况是她?她是朝晖唯一的孙女儿,我把她当亲孙女疼。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清楚这光鲜亮丽背后的艰难。我不愿意她受这个。”
老太太叹了口气,“她是打小自由自在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应该广阔,就像草原上的鹰一样,想去哪里,就能往哪里去。宫墙太高了,高得没有边。”
苏塔问:“你说的这些,说了许多遍,我们都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终有一日拦不住,你又要怎么办?”
少年人那热切的情意,是再怎么隐忍,也能看出几分端倪的。皇帝的故作无意,太皇太后全看在眼里,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忍道破,两难取舍。因为在这一生中的少年时光,也曾有一个人,用同样热切而真挚的眼光看着她,心意纯粹而简明。
尝过其中滋味,又怎么忍心去阻拦。
如今这情局,走一步且看一步,只盼着他能放下吧。
老太太于是将眉一挑,“真到那时,乐天知命!我佛堂里有尊菩萨,久而不用是摆设。你这么操心,我命人换成月老,让给你去拜一拜好了。”
皇帝午后召了臣工们议事,好在今儿事不多,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叫散了。章京们先走后,皇帝又叫几位宗室的爷们略留了留,这才让去。小端亲王听圣训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幸而这位小爷这几日心情颇好,因为他上午晌刚惹完绰奇,把那糟老头子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他这么做就是在伸张正义,每次都有一种自己背后大放光芒之感。
端亲王乐颠颠地与荣亲王一道出来,商量着过几日的诗会。据说年下庄子上新进了好多千奇百怪的物件,今年年成好,底下人供奉上来的东西自然多。何况这几天天气晴好,狐朋狗友不小聚一下,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韶光?
可平亲王还没出来,他去年袭的爵。老亲王几个兄弟彼此间处得不差,世子们也是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好兄弟。端亲王肖想平亲王家的一幅寒江秋色图肖想了好久,每每上门去讨,总被平亲王打出来,如今正好趁着这次聚会,便是坑蒙拐骗,也要把那幅画儿夺到手。
故而平亲王必须得去。
端亲王在爱物上素来很有耐心,他说咱等等耗子吧,怪不容易的。哥几个都出来了,就他被留堂。按理说咱几个和主子都是一辈的,怎么每每他见了主子就怂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耗子这名字,有来头,因为他们这一辈原本从的定字辈,日字旁,后来皇帝登极宗室改字,定字便变改作成字。平亲王原本叫定曙,后来改叫成曙,成曙成鼠,可不就是只耗子么。故而他有个诨名就叫做耗子。
耗子爷也是人如其名,小时候胆小,就怕耗子。见了一只耗子吓得撒腿就跑,比见了他阿玛还怕。老平亲王气狠了,觉得这世子太不成器,有一天命人抓了一笼子耗子放在屋里头,打算让世子以毒攻毒。没想到世子扯起嗓子鬼哭狼嚎,叫了半天便没了声响,老平亲王自然担心,踹开门进去看,原来世子早已吓得厥了过去。
荣亲王笑说你不知道他,“他历来胆小,哪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
端亲王摸着鼻子,讪讪地说过奖过奖。
平亲王十分古怪地从东暖阁出来了,端亲王朝他招招手,三个人便并肩一道出宫去。端亲王十分好奇地问:“哥子把你留下问什么呢?难不成你犯了事,他要单独审你?”
平亲王也觉得古怪,老老实实道:“并没有问什么,起初脸色不大好,不知怎么却提起了陈年旧事——问我知不知道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嗬,我当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啊,这不是打小跟你在四九城里胡混的那一位么!我就一五一十和主子说了,主子沉吟了一会,又问我家里怎么样,我说我妈身体挺好,家里一应都好,大大小小福金们都好,今年年成也好,并长史管家奴仆们都好,有劳主子费心。主子说让我和福金好好过,别整天想些不着边际杂七嘎巴的,我应了,他就让我跪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