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18节(2 / 2)
秦杉点头,乐有薇轻松道:“很简单啊,银杏和香樟都有香气,能驱除蚊虫。袁婶说村里几十年没住人了,看,连蜘蛛网都没有。”
秦杉说:“你那天说,杉木造船很好,对木材有研究?”
说过的话,他竟然记得,乐有薇很开心:“我主攻玉器杂项,但是太零散了,要征集很久才能攒够一场拍卖会的量,而且很难出重器。明清家具就不同了,紫檀一上拍卖场,就会被热捧,我要是征集到大件就发啦,所以看了很多实木资料,将来想进军这一块。”
秦杉已经习惯了她爱笑,不由跟着她笑了。初次见面时,他只说陈贝拉订的老红木大案“不真”,乐有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是哪里动了手脚,当时他就心生亲切感,可是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他很想说话,正暗暗组织语言,乐有薇说:“哎,我是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太好吧?”
她也就客气客气,脸上可一点都没觉得不好。秦杉笑看她:“学不厌精,很好啊。”
铺垫至此,乐有薇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江天说,善思堂有一张紫檀八仙桌,我怎么没看到?”
“在佛堂。”秦杉在前面走,乐有薇跟上,心下暗自得意,不枉研究了几年木材,跟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多多少少是有点共同语言的。但想把它骗到手肯定不容易,还是那句话,话少的人主意正,不轻易被他人改变。
善思堂使用砖砌封护墙,地面铺满块石,上下庭用的是黟县青石柱,这使得当年那场大火并未造成损毁性伤害,但是内宅各处木质构件遭了殃。
火是半夜里烧起来的,察觉的时候,火势不小了,主人仆人慌作一团。等到火被扑灭,木制家具损伤惨重。最可惜的是正厅供桌上的金丝楠木观音像,它是清代乾隆年制,江爷爷的满月照就是以供桌为背景拍的,观音像在烈火中大去,供桌也化作焦炭。
佛堂里放满了东西,乐有薇走到门口,一眼望见紫檀八仙桌,它在最中间的位置,桌腿有不同程度的残损,被秦杉用高高低低的板凳托住。
乐有薇围着八仙桌研究了好一阵,她在鉴定方面只懂点入门知识,判断不出具体的年代,但明代特征明显,雕工也精细,而且桌面是独板,价格又能高出一个等级。
最妙的是,桌腿问题远没有原以为的那么严重,乐有薇端起相机,连拍数张照片,问:“是菩萨保佑,才让它活得好好的吗?”
秦杉被她旁若无人地晾了半天,一点意见也没有,笑道:“一发现失火,就转移到佛堂了。”
佛堂四壁是青石,八仙桌得以幸存。乐有薇抚摸着桌面,它是残物完全不打紧,就跟哑巴美人一样,因静默而楚楚动人。何况是这么大的独板,她有把握为它找到好主顾。
乐有薇容光焕发,秦杉以为是在为八仙桌庆幸,说:“江爷爷以前回来那次,看到它也很惋惜。”
乐有薇抚着桌面问:“江爷爷说过它有多老吗?”
秦杉说是明代,但明代有两百余年,早中晚期价格浮动很大,乐有薇故意一叹:“缺胳膊少腿,不稳当,没法再用了,可惜了。”
“它会站起来的。”秦杉打开一只纸箱,掏出一块残件,蹲下来,放在桌腿边比给乐有薇看。从色泽上看,很相似,可惜残件纹饰太明显,跟这件八仙桌不匹配。
乐有薇要过残件,认出是屏风的脚,上面的纹饰是灵芝如意纹,很典型的清中期特征。紫檀在清代有寸檀寸金之称,她这下是真惋惜了,用一整根紫檀木料做屏风的脚,完整器肯定很富丽堂皇。
秦杉再拿出一件,乐有薇乐了,是炉灰盖,只有巴掌大。但它除了太小,从肉眼上来看,跟桌腿匹配度很高,像一家子,表亲那种。
佛堂是秦杉的藏宝阁,他献宝似的,把两年间收罗到的紫檀残件一件件比划给乐有薇看,整张脸都在发光,很是高兴。乐有薇一件件地看,说出分别是何物,秦杉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赞美:“你都知道!”
“我报过培训班,请教过大师,还经常去展会和拍卖会,算不上都知道,略知一二,还得多见见。”乐有薇存心打击他,“你几箱子残件,都没哪件跟桌腿正好配上,况且还不止一条腿,要找到什么时候?”
秦杉听不出她的意图,依然很高兴:“两年就有这么多收获了。”
乐有薇问:“找不到呢?”
秦杉满有把握:“继续找。”
果然是个很坚持的人,乐有薇换个方向攻坚:“江家人不住这里吧?”
他们都不要它,你还执着什么。秦杉却还是听不出来,解释说江爷爷少小离家,他父亲去世后,这宅子是江爷爷的二弟三弟住。再后来,二弟一家移居海外,三弟去世,三弟的子女们也陆续在城里买了房子定居。每年清明祭祖,才有后代回来一趟,但不过夜,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荒园。
乐有薇说过,会慢慢听,秦杉就给她看他刚来江家林的照片,慢慢说起他带着助手小五等人,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疯长的杂草和灰尘清理完毕。乐有薇更找到理由了:“你弄成现在这样,绝对超出江爷爷的期望了,这张桌子就别强求了。”
秦杉摇头:“会找到跟它匹配的。”
自从得知善思堂有张紫檀八仙桌,乐有薇就没少琢磨如何说服秦杉,但所有预设的说辞在秦杉面前都失了灵,她只能开门见山了:“让它待在这儿,却不能使用它,等于是明珠蒙尘。为什么不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去个珍惜它的场所?”
秦杉坦白道:“乐小姐,我没听懂。”
乐有薇继续发动攻势:“江爷爷说了,善思堂任你处置,你不考虑出让它吗?喜欢紫檀家具的人多,有的不像你这样要求完美,他们找人把它修补得大致能用就很满意了。变废为宝,物尽其用,才是最理想的,你觉得呢?”
秦杉语气很坚决:“不能出让。”
乐有薇挫败:“为什么?”
秦杉说:“我外公说,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
乐有薇没听懂:“印?”
秦杉伸出右掌:“就像统帅的大印,托江山之物。”
这说法新鲜,乐有薇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想起往事。爸爸当年工作的灯具厂濒临倒闭,一家人搬出工厂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为了省点钱,租的是毛坯房,里面空荡荡,一家人在爷爷家打地铺暂住,周末,爸爸带着妻女去逛木材市场。
爸爸做了杉木床,再挑了榉木做成饭桌。那时本地流行圆桌,爸爸却说吃饭的桌子还得是八仙桌,大方。
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帅印。古语把正房夫人称为正印,也含有稳定护佑,能显荣达之意,乐有薇走了神,秦杉以为她没听懂:“按我的理解,这句话是说,桌子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乐有薇抬头看他:“什么?”
秦杉慢慢地说:“即使是孙悟空来要,也会翻江倒海。”
乐有薇心一抖,自6岁起,她很怕听到这个词,她说:“你外公这个说法,我以前从没听过。”
秦杉听出她语声有异,就说得详细了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外公家族遭过难,衣物、书籍和生活用品都被抄了去,还办了一个“资本主义生活展”,所幸饭桌重达百余斤,那些人搬动时闪了腰,狠砍了几刀作罢。
外公说,祖祖辈辈传下来一句话: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只要还能有个吃饭的地方,一家人都围在一起,日子就能过下去。桌子还在,家就在。
可我家破人亡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的桌子,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了。那个租屋后来住着谁,不知道了。
乐有薇脑子昏沉起来,秦杉抚着八仙桌,接着说:“这里是它的家,它大难不死,吃了苦头,不能流落在外。”
乐有薇没办法再游说秦杉出让八仙桌了。明明是来鼓动他的,反倒被一个自称有表达障碍的人说服了,见鬼。她转开脸,去看那一箱箱紫檀残件,不管怎么说,江天的手串生意有着落了,自己也能开个手串专场,台下全是肯掏钱的善男信女,也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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