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别收拾衣裳了,免得那些藏奸的反而说咱做出一副要久住的样子,是盼着他不好呢。”卫大虎小心眼道,他也不是无故放矢,他觉得钱大郎便是这种人,这话他真说的出来。
桃花点头。
夫妻俩悄悄说话时,赵素芬背着包袱出来了,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极力稳住了,还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卫老头的屋前,轻轻敲了敲。
门打开,卫老头站在门内,外头的动静他也听到了。
赵素芬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温声道:“这两日打扰亲家了,劳你这几日去亲戚家借宿,给我们母子挪位置,我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大虎是个好孩子,我家桃花嫁到你们卫家来,是她有福气了。”
卫老头也客气道:“是我们家有福气娶了桃花,她是个勤劳孝顺的好孩子。亲家有事可自去忙,需要帮忙的地方说一声便是,我就不挽留了,这两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谅解。”
老亲家彼此客套了两句,卫老头见她背着包袱,便亲自把她送到院门外。
满仓和狗子也换了衣裳,狗子眼角挂着泪,是被卫大虎抱着走的。
见他们这就走了,除了后娘背着包袱,还有那周家小子背了个装满拐枣和毛桃子的小背篓,其他人两手空空,啥都没带。孙氏站在院子里哎哎哎叫了好几声,都顾不上拦着桃花和卫大虎,心说你俩去凑啥热闹啊,她男人可没叫你们去钱家,又惦记着那几条鱼和背篓里的拐枣毛桃子,冲着后娘背影吼道:“娘诶娘,你忘了拿东西了!鱼啊,这鱼得拿回去给爹熬鱼汤补身子!”
赵素芬一行人脚步匆匆,连头都没回。
孙氏急的一跺脚,她想直接背背篓的,但被站在院子里的卫老头虎视眈眈瞅着,这死老头看着老,眼神还挺叫人发憷,她不敢背背篓,便撩起衣裳一个劲儿往里头塞拐枣和毛桃子,搂了个十月大肚婆的样,她尤不满足,冲过去拎起那几条鱼便冲出院子追了上去:“娘啊,你们等等我,那坟坡吓死个人了!”
她一路追赶,终于是赶上了,没一个人走那该死的坟坡。
桃花见她搂了好些东西在怀里兜着,手里还拎着那几条鱼,她心头一阵无语,都不晓得说啥了。赵素芬心头本就上火,见此张嘴就是一通臭骂:“你爹若是真要死了,你眼下拿这几条死鱼回家是想晦气死他?”
孙氏哪儿想那么多,她公爹有一把子做席的手艺,她男人还没学精呢,咋希望公爹死?他死了就没人找她男人做席,这还咋赚钱呐?
她拎着鱼扔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人都迷信,这个档口把死鱼拎回家,她怕是得被男人用扁担揍。
“咋办啊娘?那这鱼?”孙氏死皮赖脸挤到赵素芬身边,她一脸讪讪,手头的鱼她这会儿拎得烫手,可又舍不得扔,老大一条了,熬成鱼汤不晓得多好喝。桃花厨艺好,她煮的鱼汤半点不腥,拎回家多好啊,爹要是真不行了,临死前还能喝上一口,当鬼都不遗憾了不是?
赵素芬没心思再搭理她,一路脚步匆匆。
孙氏讨了个没趣,又去和桃花说话,桃花也不理她,她心一横干脆把鱼塞到了桃花手里,反正已经出门了,这鱼是不可能拿回去,只要不是在她手里头拎着的,回头她男人也骂不着她,嫌晦气就骂桃花去。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但事情却不按照她的意思来。
经过村子时,见铁牛在大树下和娃子们耍,桃花把他叫过来,把几条鱼塞到他手里,也不管他一个小娃子拎不拎得动,对他道:“铁牛,这四条鱼你给大爷和二爷家各送一条,再拿一条去给三叔祖家,剩下那条是你们家的,若是有人问咋回事儿,你就说大虎叔给的,听见没?”
铁牛力气大着呢,硬是叫他拎了起来,虽然老费劲儿了,但在大虎叔家吃了两顿席面,他如今可听桃花婶的话了,闻言一个劲儿点头:“晓得了,我晓得了,这就去送!”
桃花点头,也不管在一旁瞪着她的孙氏,加快脚步追上了娘。
一路疾行,除了孙氏一个劲儿抱怨鱼没了,她走累了要歇会儿,所有人都闷头赶路,也没人搭理她。
到了桥头分路,满仓背着背篓停下,赵素芬也终于分出一丝心神,她走到满仓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也没说啥,只叮嘱道:“路上小心些,想娘了就来看娘,能见着了。”
满仓点头,他看着趴在姐夫怀里蔫蔫的狗子,轻声对娘道:“我长大了,能做主了,您,您若是有个啥不方便的时候,就家来,门一直开着呢。”
赵素芬闻言眼眶一热,看着明明还是个小娃模样的大儿子,却说出了这种话。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年幼的时候,半点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和姐姐被族人赶出家门。眼下他长大了,他家的大门谁能踏,由他自个说了数,若是钱厨子真没了,钱家还有钱大郎和钱二郎,他担心娘和狗子会吃亏,担心娘会再次被钱家人赶出家门,他叫娘别怕,到时上他家来,他家的门永远给娘开着,不会再没地去了。
分了路,满仓回周家村,他们一行人踩着夜色到了杏花村。
如今天黑得早,便是一路不停歇,到了钱家天也黑了。赵素芬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静悄悄的,以往日日在家中嚎丧闹着要吃肉吃蛋的钱串子篓子两兄弟半点声儿都没露。
进了院,赵素芬径直朝着她和钱厨子的屋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钱家兄弟俩的声音。
“这天都黑了,后娘咋还没回来?后头娶的就是不一样,平日里装的再像个人样,一遇事儿不晓得躲多远!没准她听见爹要死了,还偷乐呢。”钱大郎不满道。
“再等等吧,二舅他们也没来人,沟子弯和大河村都偏,路也不好走,怕是给耽搁了。”钱二郎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爹,心里头难受的很,想到这两日的经历,他就悔得不行,早晓得就不去郑家吃酒了,吃了一肚子火不说,爹还被打得半死。
“你还替那个老虔婆说起话来了,难怪平日里娘娘娘叫得亲切,你别心里头真把她当成亲娘了吧?!”钱大郎一肚子火没处发,听见这话犹如火柴丢入油锅,一下炸了,“老二你可别忘了,你亲娘的牌位还摆在堂屋里呢!你叫她一声娘,咱娘听在心里得多难受?你脑子糊涂了乱认娘,也得清楚你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钱二郎也上火了,正要和他说道说道,屋门被人猛地从外头推开,他们口中的老虔婆面无表情看着他们,钱大郎和钱二郎登时收了声儿,站在原地都有些尴尬。
赵素芬没看他们,把肩上包袱一摔,径直走到床前。
这一看,便看见了双眼紧闭躺在床上一身将死之气的钱厨子。
他那张素日里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老脸,此时鼻青脸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身上穿着压箱底的好衣裳,上一次他穿这身衣裳,还有前头那位的娘家哥哥去世,他上门去吊唁特意换上的。干干净净一身,此时却被打得破破烂烂,已经干枯的血迹把软和的面料凝得硬邦邦。
床边放在一个洗脚盆,前几日还用来洗他那双臭脚,此时却装着小半盆血。
不是血水,是血。
他没换衣裳,也没人给他擦身子,洗脚盆里那盆血是他吐的。
孙氏这回没有夸大其词,钱厨子是真的要死了,他这样咋活?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活了!
出啥事了?这到底是出啥事了?咋就变成了这样?出趟门去闺女家吃个酒的工夫咋被人打成了这样?谁打的?郑家人呢?
赵素芬脑子一团乱,亲眼看见钱厨子的惨状和听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要死了,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抖着双手扶着床,她没敢在两个继子面前露怯,她挪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握钱厨子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她举起来看,在他的指甲盖里瞧见了好多泥巴,泥巴还是润的,这不是他在家抠的,他是做席的厨子,比村里的汉子爱卫生,他也不咋下地,指甲缝向来都是干净的,咋可能这么脏?
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钱家兄弟,眼神狠厉,质问他们:“你们不是去郑家吃酒了吗?他怎么被打成这样?谁打的?是郑家人还是外人?为什么不请大夫,就这么任由他躺在床上等死?你们是想眼睁睁看着亲爹死在面前吗?!”
“你别张个嘴就血口喷人!我们咋可能看着爹死,是大夫说救不了了,叫我们拉他老人家回来让家里人见上最后一面!”钱大郎这会儿也不管她后娘是不是长辈,指着她张嘴便骂,“别以为你胡咧咧,就能把这口不孝的帽子抠我们身上!平安镇医馆里的大夫,郑家的亲朋都可以为我们兄弟作证,爹出事后,我们可是第一时间就送他去医馆找大夫医治了,我们一天一夜没合眼守着!”不孝的帽子谁敢戴,这毒妇居然想把这个锅扣他们头上,是想让他们兄弟被村里人用口水淹死?
钱二郎也皱着眉道:“你自个看看盆里,都吐出内脏渣子了,大夫说救不了我们才拉回来的。爹身上的衣裳我们也不敢换,大夫说脏腑受了伤,我们不敢轻易挪动他,生怕他老人家连家都回不了。”死在了路上,他咽下最后一句。
至于爹是咋变成这样的,兄弟俩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晓得该咋说。这事儿有点影响琴儿的名声,爹一向疼琴儿,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妹子,如今她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在郑家站稳脚跟,若是这时候传出啥对她名声有碍的话来,一口害死亲爹的帽子扣下来,她指不定会被郑家给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