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何时,已经听不到生灵的心愿。
无名无姓,不被信仰的他,没有任何生灵向他许愿。
既是如此,不属于这天地,又因这天地生灵而生的他,到底还能做什么?又为了什么而继续存在?
顾霍为了找寻自己存在的理由,进了矫正班,看着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来来去去,愈发感受到自己不属于这里,思绪渐渐被空虚佔据。
——一直到,年黏出现,拉着他重新踏入人间。
她说:理想不再也无所谓,天高海阔,这美好的世界有太多可能,足够让她找寻下一种未来。
顾霍跟着她走过人间,发现从前只求温饱的生灵种了花,娇艳又芬芳;发现从前受限于山地海岛不能迁移的生灵造了交通工具,上天下海,距离不再是问题。
为什么呢?
当初在他眼中,那些生灵脆弱到不堪一击,而今却能迸发出那样绚丽美好的生命力?
顾霍永远记得,年黏拉着他的手,说他也该拥有名字那刻,他浑身无法遏止的颤慄。
这世界真的很奇妙。
又柔软又坚强,又渺小又宽广……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其实能容得下他,容得下他这样一个失去信仰的神,仍然想用他的方式陪伴生灵?
顾霍睁开眼,摸了下自己不知何时扬起的嘴角,忽然开始期待起年黏说的退休生活了。
这些年他去过许多地方,已经能掌握力量的他,帮了生灵许多忙。
没有人向他许愿也没关係,他想帮就帮,他的存在是做为顾霍而存在,不再是单纯等待别人求救的神。
等到年黏退休那天,他会带着她,走过春夏秋冬,让她看看他所找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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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血分离并不顺利。
时间过了许久,连仪宣周身红光浮动,一滴艳红血珠在她胸口若隐若现,稍微升起,又迅速下沉,反覆拉扯着。
「大人。」顾不上礼貌,牧貉沿路催促顾霍回到连仪宣身边,话音颤抖,「仪宣这是怎么了?难道分界河水有问题?」
「水没问题。」顾霍见状,脸色微妙,「是人的问题。」
「人的问题?」
顾霍沉声说道:「万物皆有灵。这河水的确有作用,可若是你们两个其实都不愿意让这心头血出来,光凭稀释过的河水,是没办法逼出心头血的。」
「什么意思?」
牧貉瘫坐在地,碰都不敢碰连仪宣,「是我带她去自首的,又怎么可能不愿意?」
「口是心非。」顾霍道:「你带她去自首不假,但不管是你还是她,都不过是情势所迫,心底还是期待能永远相伴,并不是真心想取出血。」
听到顾霍的话,牧貉脸色发白,想解释无从辩驳。
是。若不是连仪宣身上的问题无法解决,他根本不会投案,而是会跟爱人躲藏到最后,天涯海角都甘愿去。
年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看连仪宣那样子又不忍心,便扯着顾霍的手,着急地问:「就没有其他方法吗?」
「有。」
顾霍的话,让牧貉双眼发亮,哑声问道:「什么办法我都愿意!」
「我确实有办法强制取出血,但这样势必会让连小姐的身体受到重创。」顾霍看着牧貉爬满血丝的眼,语气逐渐变得轻缓,「当然,想保全连小姐最好的方法,就只有你跟她都肯放弃长生不老的想法,河水自然能发挥原有的作用。」
放弃。
这两个字说得轻巧,可相爱的两人,想要继续陪伴的念头,那些放肆蔓延的慾望,又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时间缓缓流动,连仪宣胸前的血珠越来越少冒头,看情况,竟是他们想要相守的执念更强,硬生生把血逼了回去。
顾霍脸色一沉,说:「牧先生你要想清楚,这种仪式多做一次,就多消耗连小姐的生命一次,我也不可能次次在场。」
顾霍是创造分界河的神,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能稀释河水。等到下次换别的神接手他们的案子,他们要喝的,就会是原浓度的河水,能直接去掉他们半条命。
牧貉闻言,双手猛地握拳砸地,一下又一下,直到肌肤裂开,鲜血流了满手,才无力的趴倒在地。
「顾大人。」他的嗓音很小,字字带颤,「你能取走我们的记忆吗?」
忘了彼此,拋弃爱恋,连仪宣才有机会解开心头血,重新找回健康的身体。
年黏不敢出声,只是看着顾霍露出她未曾看过的复杂表情,低声承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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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想吃肉呀——」
台北的春天午后,大雨说下就下,杀得牧貉措手不及,被淋成狼狈的落汤鸡。
前阵子,他在一座山里醒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修为居然掉了大半。
这就算了,等他一头雾水回到偽装成人类时上班的地点,老闆居然说他为了照顾女友住院,早离职了。
什么女友?
他母胎单身很骄傲好吗。
牧貉满心不解,偏偏身体并没病痛,唯独内心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劲,连工作都不想找,只想大吃大喝发洩一番。
或许是祸不单行,他出门不久,便忽然下起大雨,搞得他肉没吃到,就弄得一身邋遢,真是衰到极点。
他正嘀咕,就见一名女子将包包举在头顶,聊胜于无地遮着雨,朝他而来,似是打算快速从他身侧跑过。
这条巷子不大,牧貉又过份高大,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无法双人并行。
牧貉现在满心都是要吃肉,并没注意女子的长相,不过下意识侧过身让位——却不料,在两人错身的剎那,天空突然打了声响雷,吓得女子腿软倒下,直接撞在牧貉身上。
「你有病呀?」牧貉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倒楣了,不料除了下雨外,还会碰上有人往他身上跌。
「对不起。」看出牧貉的不耐,女子赶紧站起身,歉疚地说:「我前阵子住院出来,突然就开始怕打雷。我刚刚也是打雷太突然,才会不小心被吓到跌倒。」
女子说着,突然发现牧貉身上的衣服,被她的包包勾破,便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交给他,「这是我的名片,衣服的钱我会赔给你的。」
牧貉本不想接过名片,无奈女子坚持,他又懒得纠缠,只得顺手接过,「不需要你……」
话说一半,牧貉在看清女子名片上的名字后,心头忽地乱了一拍,「你叫连仪宣?」
「对。」连仪宣将头发顺到耳后,认真地说:「我是连仪宣。」
不知不觉,在两人说话的过程,雨慢慢停了,阳光从散开的乌云中冒头,一丝一丝的洒进人间。
无人知晓的云顶之上,雷公正捧着法宝,紧张地看着顾霍与年黏,说:「大人您怎么会突然提醒我该打春雷了?」
顾霍低垂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春雷响,万物长。」
「我只是觉得……春天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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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天庭先前所说,完成了任务,他们便不会追究年黏的事。
年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任务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又爱盯着顾霍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顾霍起先,还在猜年黏是不是想回去睡觉,等到除夕再起来。可问了她,又只得到否认的回答。
到底她怎么了?
顾霍的这份担忧,一直延伸到除夕,年年拉着他一起上街完成年兽的任务。
跟顾霍走在台北街道,年黏感慨地说:「这几年除夕的台北人都不多,越来越难恶作剧了。」
「那我们……」要不要换个城市?
顾霍话没说完,年黏突然又接着说:「既然找不到人,就只能就近下手了。」
几步走到顾霍面前,年黏双手背在身后,高高仰起头,轻轻地说:「顾霍……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说完,她迅速转过身,大步往前进,丝毫不管愣在原地的顾霍有多震惊,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老半天无法回神。
就在她走了一阵子,都要走出这条路口了,顾霍才急匆匆地从后面赶来,气息微喘,结结巴巴地问:「年黏你这是恶作剧吗?」
年黏笑而不答,只是继续大步往前,任由顾霍在后头胡思乱想,难已平静。
哼!谁叫他不跟她说他的真实身分。
她也不会说这到底是不是恶作剧的!
《年年黏黏》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