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辰身形与晋王相仿,只面皮比他更黑些,五官亦是英朗贵气,微微一低身子揽住段简璧将人拎上马背,拢坐在身前。
贺长霆手下一紧,目光沉了沉,虽不悦,到底没发一言。他们是亲兄妹,久未相见,亲昵些也在情理。
洪渎原在大兴城西北郊,自前朝起便是王公贵族的葬地,这里距离段家坟茔不远,小林氏不惜花费重金在此买了茔域,也是希望人生不过十九载,十三年都在漂泊的外甥能离母亲近一些。
原上松柏苍郁,坟冢累累,装有段昱衣冠的棺椟被安置在墓圹内,段辰亲自下到墓穴,将一个包裹放在棺椟盖板上。那里面装着段辰兄弟幼时离家时穿的衣裳,出自母亲之手,后来不能穿了,他们却也舍不得扔,当护膝绑在腿上,这么多年搓磨下来,早已破烂不堪,但段辰兄弟临死前交待,西疆境接荒漠,远隔关山,他们的尸骨恐无法归乡,便带着他们幼时的衣裳归葬,以便黄泉之下母亲能够认得他们。
“哥哥,那是什么?”段简璧也下到墓穴,抚着二哥的棺椟问段辰。
“衣裳。”段辰说道。
段简璧疑惑了声,打开包裹来看,见是些破烂不堪的旧衣裳。
贺长霆也朝那衣裳瞥去,看见上面的织成纹绣,心中刀割一般。衣裳虽久经岁月,陈旧破败,但他记得段辰临去西疆前与他告别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哥哥们穿的就是这些么?”段简璧虽从未听哥哥说起过西疆旧事,但从这衣裳便可想见他们何等艰辛。
段辰不欲惹小妹泪落连连,系上包裹说道:“都过去了,让这些衣裳代哥哥陪你二哥去吧。”
段简璧擦泪,拔下一只发簪放在包裹里,说:“我也陪着哥哥们。”
“好了,出去吧,该掩土了。”
段辰引着妹妹出墓穴,见贺长霆又下墓穴来,解下腰间短刀放在棺椟盖板上,抚棺默了许久。
葬毕,行罢祭奠诸事,几人欲离去时见原上不远处一群人还在营建墓穴。
天色已晚,按说营墓不必如此着急。
“王爷,你记得夏王豆卢希么,他被押回京才两日,暴毙了。”那群人就是在为夏王营墓。
豆卢希割据河北,奉前朝为正朔,自号夏王,此次平定河北后,因着裴宣伤势,贺长霆先行回京,将一众俘将交与魏王安置。夏王惯有仁义之名,虽然兵败被俘,押回京城也是应该好生礼待的,怎会暴毙?
“我还听说,豆卢希的女儿,可能会嫁魏王做正妃。”对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赵七一向要比贺长霆更灵通。
贺长霆不说话,段简璧和段辰也不说话,显然都在默默听着赵七的消息。
“豆卢希这一死,他女儿的婚事要么得快些,一个月内办完,要么就得等三年后,孝期过了才行。我听说可能是一个月之内就要办。”赵七继续说着。
如果一个月之内要办喜事,那夏王确实得抓紧下葬,难怪会如此夜以继日地营墓。
河北不比洛阳一盘散沙,夏王经营有道,有很强的号召力,他手下尚有一批忠臣良将,势力不容小觑,而豆卢希女儿的郎婿,最有可能获得这些势力的支持。魏王若果真娶了豆卢希之女,便是如虎添翼。
“晋王殿下,看来你有麻烦了。”段辰确实不喜晋王,但现在小妹还在他府上,他也不希望晋王落败得如此之快。
贺长霆看向段辰,他明暗不定的目光里看不出到底是何立场。十三年不见,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故友会变得亦敌亦友,叫人捉摸不透。
段简璧的眼神里,却是纯澈的担心,看了晋王一眼,又收回目光,抿着唇瓣若有所思。
回晋王府的一路上,段简璧与晋王虽还是共乘一骑,但二人似乎各有心思,贺长霆依旧紧紧箍着王妃,免她颠簸,段简璧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怒目反抗,乖顺地坐在马背上,心不在焉。
从晋王凝重的神色里,段简璧猜到他确实有麻烦了。
她现在毕竟是晋王妃,不可能坐视不管他的麻烦,且哥哥还要入朝为官,晋王若有麻烦,难免要牵连哥哥,再者裴家阿兄在晋王麾下效力,她在乎的人都和晋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没有办法袖手只做壁上观。
可她现在只从赵七那里听了三言两语,对这麻烦一知半解,没有办法判断事情的严重性,她得找个人问问。
哥哥刚刚回京,一介布衣,对这些事大概也不懂。她还是只能问裴家阿兄。
“王爷,我待会儿,想召裴将军去前厅,有事请教。”
骑在马上,被贺长霆箍在怀里,段简璧就说了这句话。
箍在她腰上的手臂不知为何突然收紧,控马的缰绳也向后一扯,勒得马儿仰起头一阵嘶鸣。
段简璧不防晋王有此反应,扭头奇怪地望他一眼,但他太高,望着太累,她便又转过头去,安静等他的答复。
他总是有诸多规矩和顾虑,给答复一向很慢。
同上次一般,又是许久的沉默,马儿已悠悠行过两坊之地,才听头顶落下一句话,平淡地像块儿司空见惯的石头。
“元安在养伤,不要总去叨扰他。”
不知是否错觉,段简璧听来,“总”字尤其沉重。
她哪有总去叨扰,这也才是第二次而已。
“何事请教他?”过了一会儿,头顶又落下一句话。
段简璧没有回答,只是说:“王爷若不介意,我去看裴将军也可,不劳他奔波。”
头顶的呼吸似猝然重了几分,继而又陷入无尽沉默。
将到府门口,还没有得到晋王答复,段简璧问:“王爷想好了么,是裴将军来前厅,还是我去看裴将军?”
“你……”就那么想见他!
一个字出口,贺长霆才觉自己不该说这话。他可以说不合规矩,叫他们少见面,但管不到她想见谁,她和裴宣迟早要做夫妻,三天两头想见面是人之常情。
他好像不应该推三阻四,不应该不甘不愿,从他许下承诺那一刻起,他这个夫君就是徒有虚名了。
她见裴宣,真的不合规矩么?他就是晋王府的规矩。
他明明可以果断答允的,明明可以让她欢心展颜,可他为什么犹豫?
他也不明白,他在迟疑什么,抗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