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止知道明雨霁为难,主动道:“若镇国公信任,我愿意替你们去商州,告知雍王和雍王妃。”
明雨霁没好气瞪了苏行止一眼:“明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行止知道明雨霁说的是实话,但还是被那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刺痛了。镇国公沉了脸,加重语气道:“大娘,不得无礼。”
明雨霁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说重了,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唇,倔强地一句话不肯说,但眼睛不知不觉红了。镇国公叹了声,先对苏行止说:“苏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亦是苏家独子,我不能让你冒这等风险。”
苏行止忍不住道:“可是雨霁去更危险,总不能因为她是姐姐,她就该去冒险吧?”
苏行止这话可以说很冒犯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镇国公更偏爱长在跟前的小女儿和亲手养大的雍王,无可厚非,但明雨霁也是肉长的,没道理为了李华章和明华裳,永远让明雨霁牺牲。
但镇国公不以为忤,反而道:“你说得对,我已然对不起大娘良多,按我的本心,我恨不得她永远不离开镇国公府,余生被人捧在手心,不受丝毫风吹雨打。但我的女儿除了是我的孩子,是一个女娘,更是一个独立的人。若她们想做梁上燕,我就一辈子为她们遮风挡雨;若她们想做天上的鹰,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该松手,让她们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镇国公慢慢走到明雨霁面前,像对朋友一样拍了拍明雨霁的肩膀,认真道:“雨霁,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像水一样以柔化刚,生生不息,永远能雨过天晴。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府里有我照应,不会让人发现你不见了的。”
明雨霁回来这么久,虽然她已慢慢接受镇国公这个父亲,但她心里也觉得,父亲更爱明华裳和李华章,远甚于她。她默默接受了这个认知,努力不去计较,做女儿该做的事。可是现在,她看着镇国公的眼睛,意识到父亲其实同样爱她。
那是她从小寄人篱下,患得患失,不擅长表达,却十分渴望的爱意。
明雨霁突然眼眶发酸,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鼻子发塞:“我不是担心这些。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得位不正,我担心她们被逼急了,拉着所有人玉石俱焚。”
镇国公一怔,哈哈大笑。这些年他回归家庭,每天就在家里侍弄花草、琢磨菜谱,再不过问朝政,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老头子。此刻他仰着头大笑,眉宇间那股豁达坚毅撼人心魄,这才让人想起,他年轻时也是太子近臣,经历过偷龙转凤、武后临朝,挺过一轮轮血腥的酷吏清洗,一直挺到李唐复国。能活到现在的永徽旧臣,哪一个会是普通人?
镇国公笑罢,看向自己流散多年的大女儿,郑重了神色说:“我虽白活了这么些年岁,但还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当年我们经历的阵仗可比这凶险多了,但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我对付这些有经验,你放心出去,就算到了最坏的情况,我明怀渊还能提刀杀人,绝不会任人宰割。反倒是他和你妹妹,一步错则步步错,你去商州,好歹多一个人给他们出谋划策。你们三个孩子安好,我才能真正安心。”
明雨霁看着镇国公,几次欲言又止,镇国公眼神包容平和,像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无论发生什么,他永远在岸边为他们指引方向。明雨霁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情,只能深深下拜:“女儿不孝,危机时分不能侍奉在父亲身边,还要牢您帮我遮掩。望父亲保重身体,我一定,带他们平安回来。”
苏行止也面露惭色。他怕明雨霁回府受委屈,见镇国公让明雨霁千里迢迢去商州,下意识觉得是镇国公偏心,殊不知他才是那个片面的人。真情流露无法骗人,苏行止看得出刚才那些话是镇国公真心所想,这样一来,他反而成了恶人。
苏行止对镇国公行礼,致歉道:“国公恕罪,方才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国公了。大娘子说得对,这本就是镇国公府家事,我不该多嘴。”
镇国公道:“苏郎君不要这样说。你能说出那些话,说明真心为大娘好,我心甚慰。大娘说话直,其实都出于好心,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郎君海涵。”
苏行止心中自嘲,如今,他已经成了明雨霁需要客套的人了吗?他怎么可能怪罪雨霁呢?
她在明家过得好,有一个真心爱她的父亲,有一对明理宽厚的妹妹妹婿,他该替她高兴。正因如此,他越发不能让镇国公府、让雍王出事。
苏行止下定决心,道:“谢国公宽宏。在下告辞,望大娘子路上保重,平安归来。”
苏行止一一给镇国公、明雨霁行了礼,就恢复下人装扮,从角门出去了。镇国公看到明雨霁脸上意外、生气夹杂着失落,叹了声,道:“既然不舍得,为何不和他说?”
说起这个,明雨霁更气了。她用不在意掩饰着心底的委屈,道:“他都不关心我怎么走,只让我路上保重,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今夜就得出发,我先走了。”
镇国公看着快步走远的大女儿,心里长叹。女儿大了,烦恼也多了,像明华裳那样主动跟着男郎跑的让人发愁,像明雨霁这样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愿正视感情的,也让人发愁。
其实,他觉得苏行止还不错,为官正直,做事踏实,私底下又十足耐心,任雨霁怎么发火都不愠不恼,前程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对雨霁是真心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女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操心吧。
·
明华裳听明雨霁说镇国公没事,这才放下心。她看向床上还在发高烧的苏行止,问:“那苏兄的伤是怎么回事?”
明雨霁幽幽叹了声,说:“他是为了掩护我,才受的伤。我辞别父亲后,立即着手出城。我得知那天夜里有一辆运粮车要出城,就打晕了一个士兵,换上他的衣服混入押粮队伍里。途中我遇到了巡查队,差点被发现,幸好他们被街上的动静吸引走,我才有惊无险离开城门。之后我寻了个机会逃走,我原本担心等晕倒的士兵醒来后会有追兵,但一路都安安静静,我以为是我运气好,没被人发现,谁知……”
明雨霁看着苏行止,心情复杂:“是他跟在我身后,替我解决了追兵。在城门时也是他故意制造动静,吸引走巡查队。他在摆脱巡查队时本来就受了伤,后来还一路掩护我,伤势越来越重。要不是我察觉有人跟踪,杀了个回马枪,他不知道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苏行止隐约听到明雨霁的声音,硬是从高烧中醒来,挣扎着起身:“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和你没关系……”
明雨霁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别动,你的伤口刚包扎过,不能再撕裂了。”
众人忙了一通,好容易把苏行止安置好。李华章十分过意不去,道:“怪我,拖累你们至此。要不是我,你们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商州,苏行止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明雨霁拿湿帕子给苏行止降温,淡淡瞟了李华章一眼,道:“别给自己贴金,我是为了二娘来的,和你没关系。你要是真过意不去,稳定好商州局势,别让父亲担心才是真的。”
明华裳握住明雨霁的手,柔声道:“姐姐你别急,苏兄不会有事的,商州也不会有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二兄,姐姐话说得比较冲,但她也是好意。”
李华章当然不会介意,道:“我明白。”
认识一个人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就凭明雨霁冒着生命危险千里送信的情谊,李华章就不会在意明雨霁的口是心非。
谢济川冷眼看着明华裳在几人之间穿针引线,调合转圜,很快明雨霁和李华章都被哄得服服帖帖。谢济川心中暗叹,他早就知道明华裳会说话,今日作为局外人,才直观感受到明华裳处事技巧之高超。
乍一看明华裳是他们之中最平庸的人,然而,就是因为和她相处没有压力,每个人都愿意和她说心里话,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和明华裳的感情更好一点,不知不觉,她就成了团队中最没存在感,却最离不开的人。
韩颉说得不错,明华裳才是最好的玄枭卫,不声不响间,所有人都已为她所用。
明华
裳等苏行止的伤情平稳后,移步外间,仔细询问起镇国公府的事情。她得知国公府除了行动不自由,其余一切都好,委实长长松了口气。之后她才问起京城局势,虽然谢济川已经说过一遍,但搜集情报总不嫌多。
明雨霁说长安各势力的动向,和谢济川的差不多,详略侧重不同而已。不过,明华裳却注意到一点:“你说,万骑官兵似乎并不服韦家人?”
“是啊。”明雨霁说,“我出城时伪装成押粮士兵,和他们走了一段路,无意听到许多内情。他们对韦家人意见颇多,韦元等人都是空降到万骑营的,这些人吃住不在兵营,没有从军经历,却处处摆长官的谱,想让士兵如臂使指,士兵做不到他们就命人打。不止是底下的小兵,连中层士官都苦不堪言。”
韦皇后一昧照搬则天皇帝的经历,显然不明白,并不是将大将军换成自己人,这只军队就为她所用了。
明华裳突然想到则天皇帝曾漫不经心说,学她者生,似她者死。当时不觉得什么,如今回想,才觉胆战心惊。
现在这些事情,是不是她早就预料到了?她身体死了,灵魂却依然笼罩在大唐上空,无形影响着政局变幻。
明华裳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说:“长安鞭长莫及,我们现在先想想近的。谯王没收到封家的回信,迟早都会猜到我们识破了他的意图,商州之围近在咫尺。我们要怎么办?”
明雨霁来之前就知道,明华裳和李华章不会抛下一城百姓自己走的。她压根也没有劝明华裳,直接问:“商州有多少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