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仁肇还是那副恭谨地不太走心的态度,老皇帝也微感无趣,抬眼再度瞧了瞧这外海上风景。若是盛年,老皇帝对这海上风浪或许还有浩荡之感,难免产生征服荡平的豪情,但如今,带给他的只剩下压抑与无力了。
“罢了,训练既已结束,该回了。出海已是第三日,传令返航吧……”轻轻一叹,老皇帝吩咐道。
几十年不曾出海,甫登海船,便待了三日,对老皇帝而言,还真是一场特殊的体验,只不过,该是年老的缘故,实在难在瀚海碧波之上寻找到一些豪迈的情绪。
随着令旗挥舞,由二十二艘舰船构成的训练舰队重构阵列,整齐调头,朝着东南方向驶去。
指挥室内,老皇帝邀请林仁肇对饮,继续谈论着炮舰相关事宜、广南水军建设、南洋战事等等。类似这样的君臣相会,单独对饮对话,对林仁肇来说,竟是入汉以来第一次。
不过,老皇帝显然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看似无意地提出一个话题,几十年海军发展下来,在海军内部诞生的那些“海军世家”。
对于此事,林仁肇就没法保持那种不卑不亢、云淡风轻的表现了,因此即便在高层他是受到打压,但林仁肇仍是海军内部一大山头,他的儿孙有五人都在海军任职,林家就是老皇帝嘴里的“海军世家”。
比起此前的从容平静,老皇帝显然更喜欢看林仁肇那局促不安的表情,那迟疑纠结的应付也更加有趣。
最后以一句“海军有自己的传统”结束了这个话题,虽显随意,但接下来林仁肇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毕竟,如今的老皇帝实在不能以正常人来看待,若是对“海军世家”也起了动刀子的想法,那可就不妙了,林仁肇自身可做到宠辱不惊,但不能不顾忌子孙后代之前途富贵……
所幸,老皇帝的确没有为难林仁肇的意思,君臣对饮,一直到傍晚时分,舰队已然靠近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天还未彻底黑下来,但港口内部已然被灯火点亮了,自海上远远望去,星星点点,自海岸上展开,延绵数里,绚丽极了。
老皇帝又走上舰桥,望着灯火中港口,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刘何处?”
注意到老皇帝关切的态度,林仁肇轻笑着解释道:“回陛下,这是东莞县下辖之屯门港,如今乃是广州府外海最大的港口,是往返商船必经之海港。这些年人口愈多,已不下十万,海军在此地也设有一座军港,称为青山港……”
听着林仁肇地介绍,老皇帝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深邃的目光此刻也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遥远的未来一般。良久,方才喃喃道:“大抵就是香港吧……”
林仁肇闻言微愣,但迅速反应过来,嘴里跟着呢喃了句,而后请示道:“陛下之意,欲更名港名为香港?”
老皇帝回了神,扭头瞧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的屯门港,悠悠道:“叫青山港就不错,朕并不喜欢香港这个名字,屯门也不喜欢……”
林仁肇更显迷惑了,但心中已然做了下决定,给广州府知会一声,屯门港名可以更改了。
“今夜就在青山军港港内下榻吧!”
“是!”
夜宿军港,得益于海外贸易在大汉帝国突破历史的大爆发,这座优良的港口以其得天独厚的优势,迅速发展起来,成为这个时代的“东方之珠”。
翌日,老皇帝难得睡了个懒觉,海上的生活于他而言,还是十分煎熬的,疲惫难去。
不过,精神却保持得很良好,让胡德吩咐安排,打算到那屯门民港“调研”一番。只是,还未成行,一个消息让他兴致全无。
林仁肇死了,死的很突然,事前没有一点征兆,不是心梗,就是脑溢血,一点抢救的可能都没有,人就没了。
很快,青山军港之内,奏起了哀乐,后勤部门迅速到屯门港采购白布,皇帝下诏,就在军港内给追悼林仁肇。
对林仁肇,老皇帝当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只不过,这突然的辞世,还是让他心头堵得慌。那可以看作是一种共情,老皇帝忍不住想,他不会也这么没征没兆突然就去了吧,仔细想想,竟有种恐惧感……
第522章 最后的旅途21
对老皇帝来说,开宝二十九年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得是雍王世子刘淳的归来。自从刘昀、刘淳、郭良平等人率军南下,正式武力攻伐南洋,已经过去快两年的时间了。
数万汉军,跨越数千里海域远征,注定要在中国战争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也当年为夺良平岛而发动对三佛齐国的战争不同,不只是战争规模,更为重要的是战争目标,就是奔着灭诸夷邦国,正式在广大南洋地区建立汉统。
这是老皇帝推动下,中国对南洋地区宣示主权的一次行动,传统就从此根本性地建立起来,让后人有充分的自信与底气去宣扬“自古以来……”。
虽在数千里之外,老皇帝却时不时地会过问起南洋战事,他一个儿子可就折在南下途中,何况南洋攻略已经成为他的一个心结,也可以说是他对大汉帝国这幅蓝图最后一笔钩勒。
空间上的遥远距离严重阻滞了信息的传递,过去两年,基本要三个月才能收到南洋前线的汇报,而根据战报来看,进展迅速。
就南洋那些个土著邦国,正面对敌,基本不可能是汉军的对手,战局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早在一年前,那些南洋国家基本都已经崩溃了,其脆弱的政权组织根本抗不住来自大汉海陆军队的强大压力。
作为地方小强的三佛齐国,其对南北金洲的统治被彻底摧毁,连发家之地的旧港,也被郭良平端了,南洋远征军前营部署所在地。
南北金洲,指的是苏门答腊与马来半岛,因为多产金矿,前往两地淘金的汉民日益增多,渐渐地被淘金者称呼为金洲。
三佛齐国的崩溃是可以想见的,毕竟是被大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过去二十年,唯一一次反抗也被打了个割地求和。
与其一同被攻灭的,还有东爪哇国,爪哇岛上长期处于分裂的状态,其政权组织比之三佛齐国还要原始、落后,最近几十年倒是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英雄”的人物穆罗茶。
在穆罗茶的带领下,东爪哇国发展的不错,尤其是乘上了大汉海外拓殖的风,从汉商手中获得了大量精良铁器、布匹等物资,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快完成对爪哇岛的统一。
原本,郭良平还打算搞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挑动三佛齐与东爪哇两国的纷争,然后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没想到的是,穆罗茶竟然不吃这一套,相反,还有联合共抗大汉侵略的趋势。
于是到了后边,郭良平不得不放弃想当然,靠硬实力推平。先消灭三佛齐苦心经营的那点海军,再夺取北金洲,然后开启度海战役,郭良平攻南金洲,刘淳略爪哇岛,齐王刘昀则坐镇良平岛,为大军后勤总调度。
到如今,夷国俱灭,汉军的战旗已然地插遍了三岛之主要城镇。然而,可以想见的是,仅仅靠几万远征军,要完全控制三岛,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此,对于南洋远征军来说,攻灭三佛齐、东爪哇两国,只是一个开始。更为困难的,还是如何在当地建立起一个政权组织,哪怕是最基础的。
到目前为止,三岛主要城镇、港口仍处于远征军军事管制之下,南洋的大汉商民也紧随王师,成为粗糙军管体系下从属于远征军的基层治理组织,几十年大汉商民在南洋的开拓成果也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落于实际。毕竟汉商汉民在南洋地区的地位,仅靠商品、货物是建立不起来的,最终还得靠大汉的舰船与将士的刀枪。
老皇帝巡幸至广州,又跟着广南舰队到海上跑了一圈,自然再度想起了南洋战事,甚至于产生了一种疑虑,广州府那场动乱,对南洋战场会不会有不利影响,毕竟即便隔着几千里远,广州仍然是远征大军最重要的后勤基地。
刘昌言的回答倒是稍安老皇帝之心,用他的话说,影响多少是会有的,但不大。远征军军需供馈转运,终究是一个独立运作的系统,不是大食人如何如何能影响到的。相反,从大食人手中收缴的财产,还能弥补一部分广南东道财政,当然比起广州府在乱事中的重大损失,只是一笔短利……
而于老皇帝来说,得知对远征军影响不大,就是圣心大悦了,如此便好。至于刘淳的归来,对南洋战事述职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雍王刘承勋奔丧!
距离雍王薨逝,已经快五个多月过去了,丧报传至南洋时,刘淳还在率军清剿爪哇国残余势力。噩耗一至,也顾不得那些余孽了,交托手中军政事务后,即行返航归国。
这么一番奔波下来,等重归大陆之时,也已在深冬的尾巴。刘淳一行赶到青山港时,老皇帝仍在那里,等待着随驾人员从广州府赶来。
伯侄二人经年重逢,自有一番悲喜交集宣泄,关于雍王刘承勋的话题也足够二人尽情倾吐哀伤。
在老皇帝这边,看到刘淳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刘承勋的音容相貌,埋藏在心底的丧弟之痛也再次被翻出来。那等悲伤,近乎歇斯底里,还是陪同在侧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俩见势不妙,连同刘淳一道劝说,方才使老皇帝慢慢平复下来。
有一说一,在对雍王刘承勋的感情上,老皇帝要比刘淳这个亲儿子都深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