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深吸口气,稳住心神,从怅然若失的心绪中恢复过来,听着嵇恒的话,他眉头一皱,道:“听你的意思,大秦今后会大乱?”
嵇恒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胡亥冷哼道:“你前面也说了,始皇为长公子铺就了一条‘君儒法臣’之路,长公子宅心仁厚,上位后,只要按部就班的施行仁政,又得蒙恬上将军相助,天下怎么可能还会乱?”
嵇恒摇了摇酒壶,还有一小半,道:“靠仁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大秦是靠武力,强行将天下整合在一起。”
“在统一的过程中,大秦一直试图将秦国的法律、制度推往六国,试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体制统一,但一个军事国家仅通过武力的手段,就想实现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要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没有彻底融合,大秦内在的矛盾就会一直存在。”
“无论行多少仁义,最终都只能延缓。”
“终有一日会总爆发!”
“到那时,就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了!”
“这是历史的大势。”
“始皇只能做到帮扶苏稳住天下。”
“最终还需扶苏自己去走,施行仁政或许是对的。”
“但治国为政,仁与不仁,界限何在?”
“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亦或对贵族仁是仁,亦或是对儒生仁是仁?”
“这都需扶苏自己去琢磨。”
“若扶苏真能明悟为政之仁,实现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自能将始皇未竞之业完成,若是扶苏听信儒家,依旧遵从儒家那大而无当宽泛无边的滥仁,或许这项历史大任,会交由下个人来尝试。”
“也许这人姓刘,也许姓项。”
偏僻寂静的小屋内,嵇恒的声音持续回荡着。
胡亥阴翳着脸,心中有股戾气。
他认为始皇为扶苏做这么多根本就不值得。
扶苏是一位好兄长。
但如嵇恒所言,扶苏难堪大任。
隔墙。
扶苏涨红着脸,却不知怎么辩驳。
何为仁?
什么才算是仁政?
他在心中自问,自己真的知道吗?
扶苏羞愧的攥紧拳头,指甲更是嵌进了皮肉,却浑然不知疼痛。
他过去自认是知道的。
仁政,无非就是于民和善,休养生息。
但现在,他迟疑了。
因为这样的质问,始皇也曾经问过。
当初始皇下令坑杀嵇恒等四百余人时,他曾心急如焚的去劝谏,最终却被始皇骂了句‘滥仁’。
他当时执拗,便举了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的例子,想劝诫始皇,几个迂腐之士根本不足以动摇天下,若这么堂而皇之的杀之,只会给六国贵族搅乱人心之口实,甚至会使得民众惶惶不安。
始皇当时问他什么是仁?
他回答儒家仁爱。
始皇问他:‘在儒家眼中,天下郡县一治民众乐业是仁?那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不是仁?天下一统是仁,那分封诸侯是不是仁,儒称以仁爱治理天下为仁,那以法律为准绳治理天下,难道就不是仁了?’
他当时未回答上来。
始皇接着道:
“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但给过‘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吗?”
“没有!”
“儒家不会给。”
“因为一旦给了,就没有仁了!”
“儒家的仁爱,那是儒生的‘仁’,随人而变,随心而动。”
“解释权在儒生手中。”
“他们说你是仁,那才能是仁。”
“世上真正给‘仁’下了定义的是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