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扑跪在蒲团上,面色惨白。释介闻言赶快睁开双眼,抚念珠的手指微微颤抖,顷刻间冷汗就出来了。
屈指算来,距汀澜山云顶禅寺正殿的佛祖真身首次流下血泪,已有 20 载。
20 年前的那夜释介记得真切,好一场狂风大作,豪雨倾盆,天与地混沌不分,遍地鬼哭狼嚎!清晨,当值小僧打开大殿之门,直惊得跌坐在地上。
一夜间,高达 11.99 米,重 100 多吨,本是坐北朝南的佛像竟然反转了 180 度,成了坐南朝北! 这真是旷世奇闻!
更匪夷所思的是,佛像的双眼竟然流出两条血泪! 天象异动,佛像反转,真身泣血,必有大灾降临! 释介的心揪了起来,佛门清净,劫数必出于俗世。
汀澜地处南海之滨,多台风海啸,百姓世代渔鱼为生,故遍尊定海诸佛以佑平安。如今天雨成灾,佛祖掩面泣血,民以何依呢?
上次幸得神明点化,未酿大祸,不知此次能否逢凶化吉?
所幸这次佛像并未反转,不过,业孽一日未尽,终不能圆满。释介命人紧闭寺门,率一众僧侣沐浴焚香,诵读《大悲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只见汉白玉的佛祖真身面朝南海,法相端庄,然而目光郁柔,一条浅浅的血泪痕,似有似无挂在颊上。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释介叩拜,祈求明示……
雨季结束,城市焕然一新。
摩天大楼的霓虹煽情地跳跃,炫耀着大都市的繁华。
和别处一样,地球上唤作人类的物种,占据了大气层最底层的空间,用混凝土和钢铁铸成可以住的格子和会跑的盒子,终日游荡在纵横的街道、密集的立交桥上,彼此并不熟悉,却共享“菲城”这个别致的名字。
菲城,是个有故事的城市——
经济特区,隶属澄洲省,比邻港澳,远眺宝岛。古往今来,航运便利,物产丰饶,使得菲城欣欣向荣,成为著名的贸易中心和旅游城市。
这片海域在大陆的最南端,温和的海水孕育出四大名产,分别是青蟹、大蚝、对虾和石斑鱼,个大饱满,滋味鲜甜,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
菲城市区居于汀澜山脚,绿荫如盖,环抱一方海湾,天水相接, 更披扯一条绵延无尽、细腻松软的白色沙滩,历史上曾以“水晶海浪” 美名于世。
菲城的街道也很有特色,东西向以树命名,南北向以花命名,街道两边栽种与路名相同的花木,使得整个城市极富诗意,真真雅致如南海仙女。
上天对菲城湾的眷顾可还没有结束呢,这里还是赏潮的绝佳地点,每年六七月份,可尽情领略“后潮推前潮,大潮叠旧潮”的“潮中潮”美景,那真是气势磅礴,令人啧啧称奇。
虔诚的信徒更视菲城为圣地,汀澜山上的云顶禅寺历经千年,香火仍旧十分旺盛。
然而,还是和别处一样,城市的快速发展,人口的爆炸增长,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自然环境。
由大脑控制眼耳口鼻、躯干四肢的地球人,虽然穿衣戴帽,读书识字,远离了蒙昧洪荒和刀耕火种,不断用科技力量加深文明进化,但在狩猎和捕捞方面却更加野蛮。
水晶海浪早不见鬼影儿,大海即将被掏空,丰厚的资源不日将要枯竭。
所以,仔细嗅一嗅,富足、祥和的背后也飘散着奇怪的气味。这是妩媚的热带花蕊、风情的香奈儿五号和放肆的尼古丁、汽车尾气、地沟油,再加上腐败的鱼虾贝壳混杂后被烈日炙烤的气味—— 香、臭、焦、腥,不一而足。这种气味顽固地渗进土壤,浮在空中, 在高楼大厦、公园小区里游荡,甚至渗进人的身体,雨一停就翻腾出来。
因为浮躁和肮脏是没法被雨水洗净的,在黑暗的掩盖下,不时露出容易察觉的端倪。
黎明前的最后一小时,就是故事的开始。
二十出头的阿年在东菊路的夜店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地和朋友道别,迎着夜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家只有几个路口,绕过夜店前守客的一排的士,阿年熟门熟路地钻进狭窄的后巷,小几步就隐身于一片漆黑。
最是一天之中寒冷的时刻,年轻的阿年身上贴着汗渍渍的短袖,不时散发出烟酒和汗水混合的酸味,虽夏至,一股阴风袭来,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鼻腔不知被什么刺激,又是一个大喷嚏,酒劲有点醒了,恶心反而泛滥,便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胃早已经清空,阿年痛苦地干呕,只吐出一些水样的泡沫。可恶心还是盘旋不散,只好把手指头伸进喉咙里硬抠了几下,又“哗啦” 一下喷出苦苦黏黏的液体。
头昏眼花好半天,阿年才回过劲来,用手掌揩了揩嘴巴,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才扶着肚子老态龙钟地站了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赶紧又蹲下。
“再也不能这样喝了,真吃亏!”阿年暗自怪自己,“每次都这么不长记性!”
“有人吗?……”
哪里飘来的声音?阿年愣了一下,四周黑漆漆的,他晃晃脑袋, 喝多了!
“救救我……”
这次阿年听得真切,赶快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可是没人啊!
正头皮发麻,阿年惊觉自己已身处小巷深处,这里平时就人烟稀少,左右是高耸的围墙,狡猾的树枝伸出墙头,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再抬头看天空,乌漆墨黑,一颗星星都没有。
“不是碰到鬼了吧!”阿年想撒丫子就跑,才感觉腿蹲麻了,一步也迈不动。
“求你救救我……”
声音又出现,这次阿年听出是一个男人,竟然稍微放下心来,摸索着打开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亮光,还是没看到人影。
“你在哪里?是人是鬼!”阿年壮着胆子呵斥。
“是人。”那个声音极其虚弱,“我在你脚下……”
阿年一蹿高跳起来,看到脚下正踩着一块下水井盖,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蹲下来凑近细看,那个声音已经开始哀求:
“快救救我吧,我撑不住了……”
傍晚时分,一艘白色快艇从菲城港下水,避开渔船,迫不及待地驶向深海。
海风瞬间扯散头发,露出属于女人的脸庞。
宽厚的海水有些浑浊,不时掀起半米高的海浪,快艇迎头撞击,剧烈颠簸,如同正面遭遇铜墙铁壁,马上就要解体,但女人毫不减速。不知不觉陆地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快艇这才停了下来,关掉引擎, 随着波涛在海面上摇摆。
女人环视四周,好像在找什么,可此时放眼望去,除了蓝天和海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