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十二号早上,我从惠福路家里出来,走海珠中路到西门口,乘十九路公共汽车准备去白鹤洞学校办点事。上车之前我就发现这段路有一个吊尸,上车后,沿路看得就多了,中山七路,中山八路,过珠江大桥,芳村……一直到白鹤洞。
下车后,正好看到有一家子从北面南下粤州的,因为不会说白话,被人围着打啊,那人跪地给一圈人磕头,满嘴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还是被打死了……”
等辞别老人后,父子俩继续往前走。
李幸忽然愤恨道:“爸爸,现在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和妈妈去港岛了。”
李源抚了抚他的额头,轻声道:“儿子,这只是这个世界真实面目的冰山一角,并不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在港岛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长篇累牍的报道,讲这里如何荒唐黑暗。可你能看到对世界其他地方的报道么?
前年老美底律特整个城市都烧成了废墟,无数罪恶发生。老美一天射杀的黑人,要比粤州城一年死于他杀的人还多。
马丁路德金为黑人说了几句梦话,去年就被枪杀了。
更不要说麦卡锡在十多年前掀起的那场恐怖的运动会,受到迫害的人超过两千万。
还有,老美在安南打了十几年了,杀了无数的平民,港岛报纸会说吗?
再看看印度,数以亿计的贱民活的比猪狗都不如,高种姓杀一个贱民,甚至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贱民的后代,子子孙孙都为贱民。
至于再往前,英美那些所谓的文明绅士国家,对殖民地原著民的残酷屠杀和迫害,就更不必说了。
儿子,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爸爸不会说眼下的一切是对的,因为现实的确是在走弯路,很曲折,很迷茫也很痛苦的弯路。
但是,至少人民不是贱民,不是黑奴,我们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你可以批评,可以愤怒,可以悲伤,但不要被西方所控制的报纸宣传所蒙骗,去憎恶自己的祖国。
如果说这个国家有什么天大的罪过,那就只有一个:贫穷落后。
你当然可以讨厌看到的这一切,却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
蒸汽火车一路北上。
父子二人在火车上很少说话,李源让李幸多观察,多思考,少开口。
经过五天四夜后,火车缓缓停靠燕京站。
下午四点半,父子俩带着一身馊味,下了火车后直奔北新仓胡同,五号院。
门锁都是完整的,看着记忆里已经模糊的家,李幸有些激动。
他看着街道,隐隐还记得,四岁那年,就是在这里,父亲送他和妈妈上了汽车,自此天各一方。
打开房门后,李源笑道:“走吧,进去,回家了。”
李幸跟着父亲进门,忽然想起道:“爸爸,大黄呢?”
李源笑道:“在隔壁你师爷家里。你先去正房看看,爸爸给你准备洗澡水,你洗个澡后好好睡一觉,爸爸就从工厂回来了。”
李幸很懂事,一个人去了北屋,看看能不能让模糊的记忆清晰一些。
李源烧了一锅水,这里有李桂、李母十天半月过来开开窗、透透风、晒晒被褥,清扫清扫,所以倒还干净。
等李幸洗完澡换完衣裳后,见父亲已经煮好了面,父子吃完面后,李幸去卧房休息了。
坐了几天的火车,也已经到极限了。
等李幸睡着后,李源才出门锁好门,去了轧钢厂。
……
李源是去年十二月份离开的,至今已近四个月。
四个月里,他没理过一次发,头发已经覆盖住了耳朵。
胡子也已经有一个月没剃了……
而近十天,他也没洗过头,没洗过脸……
蒸汽火车上那个封闭环境待了五天四夜,整个人都成馊的了。
所以当他步履蹒跚的准备走进轧钢厂时,毫无意外的被门卫拦了下来:“欸,要饭的,往哪闯呢?”
李源用手扬起头发,看向门卫处,“哟”了声道:“这不是马科长么?您怎么还亲自在这看大门?”
“嚯!”
马长友惊呆了,几步上前,仔细看了看胡子拉碴的李源,道:“李医生,您这是……怎么着了?”
熟悉的京腔京味儿,李源居然觉得还挺亲切,他笑道:“这不是奉李主任之命,外出公干了吗?试验几种新药,漫山遍野的找草药,有些腌臜……马科长,怎么样啊,咱们轧钢厂还好吧?”
马长友说不出话来,只能竖起大拇指道:“李大夫,我只能说您是这个!好,咱们轧钢厂好着呢!”又压低声音道:“现在什么都是李主任说的算,咱们弟兄的日子别提有多好过。别出去了,在厂子里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多着呢!今天部里来人,李主任正在接待,兄弟要不你再等等?”
李源哈哈一笑,道:“那来的正是时候!”
说完,大踏步的走向行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