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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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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议论夏莹“命中自有贵人”,上头对他“宽大处理”,群众燃烧的斗志一下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不是斗人的一方,也不是被斗的一方,群众很快就将他遗忘。

孙瓴带着一身疲惫一身伤回来,对夏莹露出个勉强的微笑。

“回来啦,准备准备,吃饭了。”夏莹也没多问他什么,两人之间有种默契,对这些荒诞的事不闻不问。

孙瓴回屋,夏莹早已打好了一脸盆水,准备了伤药。他也是过来人,又岂会不知?孙瓴绞了条毛巾,把自己擦拭干净,给伤口上了药,才落座桌前。

两人闲话家常,与老友一般无二。

“今天路过朝阳区指挥部,看见老李被斗了。”夏莹先开口。

“哪个老李?”

“哦,你不认识,以前文联里头的同事,十番名家。这不,韩正博一死,整个文化界就乱套了。”

老李孙瓴是不认识,韩正博他却知道,是闽城文化局局长,前文化局局长,“四清”之始,就饱受磨难,在古山山麓自杀身亡。夏莹留在大陆的头几年,可是韩局长身边的头号红人,备受倚重。

“他们都说戏剧旧中国的糟粕。什么叫旧中国,什么叫新中国?我怎么就不明白了。”夏莹看到故人遭难,难免话多起来。都说旧不如新,可是回头看,就是割舍不下。

孙瓴放下筷子,正色交代:“这话可不能随便对人说。”

夏莹只顾发牢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反动,多么不得了的话,惊的手心都冒汗了,唯唯诺诺的说“知道了”。又觉不够郑重,又补了一声“知道了”,不单对孙瓴说,更是提醒自己。

“为什么你当时没去台湾?”孙瓴问的漫不经心。

“……”夏莹没有回答。

“你没收到船票?”

“船票是收到了,码头也去了。只是太多人,我挤不上船。”

“哦……”孙瓴想了想,却有这么回事。就没再追问。

夏莹这话所言非虚,他确实是去了码头,只是在“去”与“留”中,他选择了后者。

饭后两人一同眺望江水,笼罩在夜色与宁静之下。

孙瓴望着江面,往事不堪回首,难以重拾。也不知镜清现在怎样?过的好不好?是否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他的离开,值不值得?君在闽江头,我在闽江尾,对君情无限,共饮一江水。仓前路与仓前街,名字就一字之隔,实际却距离十万八千里。就像牛郎织女,那么多深爱,总被一江之水阻隔。

两人相处日久,夏莹也知道孙瓴有个心上人,却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个人不知身在何方,现在陪着他的人,是自己。

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也不知是谁看孙瓴这么不顺眼,千方百计的揪着他不放。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一阵咒骂毒打。孙瓴木然,打人者反而双眼喷出愤怒的火光。

那个年代,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男女之间尚且危险,何况男男之间?更何况是两个底细不轻不白的男人之间。※

他收留夏莹的事还是被人捅了出去。

大罗天剧院。

夏莹原来唱戏的地方,还在聚光灯下。

“啊,我又回来了,台下这么多人看着我。他们在高呼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他的头发。夏莹看不清她是谁,却听得到她得咒骂“你这个不干不净的东西!”

群众相应分外热烈:“是呀,臭戏子,搞破鞋!”

旁边的名伶腿一软,昏了过去。夏莹的腿也发麻,瘫坐在地。年轻的红卫兵过来给了他两计响亮的耳光。

“你这是和人民为敌”。人群向中了邪一样跟风狂叫。一个女干部上前教训几个女戏子。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打他,斗他。他才是最坏的!”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着,从后头窜上前来抓住夏莹的衣襟。

夏莹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蔡晓冬吗?被他从电镀厂替换下来的预备工人。

蔡晓冬面向群众,动情的游说:“他,王夏莹,乱搞男女关系,沉迷四旧,他是黄色流氓!”

群众响动。蔡晓冬被押着跪下,跪在夏莹边上,明明都是相同的悲惨处境。她却不自觉的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我就是要看你的惨样!

群众纷纷上前打台上众人,扯头发,揪胳膊,青丝一缕一缕的断裂,脸上留下青紫。

“哈哈,看你还化妆,化花脸,现在可不就是大花脸?”

“破四旧,我们狠狠的打,狠狠的砸。”

夏莹凄凄楚楚的哭了。

罗罗罗罗罗罗锵,好戏正开场。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本不是武生,奈何惹得官兵?生与死,悲与喜都在这里出演与散场。

跪在另一旁的孙瓴只是静默,他习惯了,麻木了,冷眼漠视癫狂。他看了夏莹一眼,只是一眼,淡定从容,洞若观火,只一眼,夏莹就止住了啼哭。他还有他。

这日的集会好生热闹,镜清也在台下。说是批斗最大最坏的反动分子。可是没曾想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孙瓴。他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孙瓴的正脸,只看到一个人低头跪在台上,那一身蓝布工装,胸前一块牌子,红字写着“三反分子孙瓴”,黑笔在上头打个大叉。

一个小将将镜清推上台,介绍到“这是陈同志,他曾饱受地主阶级的迫害,现在,由他来揭发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

说着转头去动员镜清“陈同志,你被孙家压迫许久,现在已经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有什么冤情你就说出来,群众会为你做主的!”

“对,群众会为你做主的”台下的人跟着口号念。

镜清浑浑噩噩,觉得自己的魂被人抽走了一样,要他来揭发孙瓴?要他来揭发孙瓴?他做不到,他永远也做不到!

“陈同志,你不要包庇反革命。”边上的小将向前了几步。恨不得代他演说。

小吴在下头看着也是干着急,这局面,也是他不曾想到过的。他不断的对镜清使眼色,可他却木愣着,也不知看没看见。

“陈同志,你怎么这样顽固!你的革命觉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孙瓴看了看用眼角瞄了眼镜清,带着的高帽压低他的头,看不清镜清脸上的神情,只是那身影,一会儿面向他,一会儿面向人群。让人觉得他好似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被丢在了茫然尘世受挫。孙瓴有些心疼。

小将往孙瓴的头上重重一拍“跪好,老实点!东张西望什么!”

另一对青年男女看着镜清,煞有介事的说“陈同志,你一定要配合革命!”

小吴看镜清不为所动,爬上台来。“我我……我替他说。”

“你是谁?!”

“我是自来水厂的吴帷庸,是孙家的邻居,我知道他们的反动历史。”

“哦,是吴同志啊。”小将对他的言行表示满意。“吴同志你继续说。”

“孙家是大户人家,是地主,一直压榨巷子里的其他群众。抗战时期,别人吃地瓜,他们吃白米,一点都不关心百姓死活。这不,解放军来了,他们就跑去台湾了。”

“哼,不拥护革命就是反革命!”短发及耳的女青年阴阳怪气的问“是不是啊,陈同志!”

“是是是”小吴替他回答“他没见过世面,给吓傻了。”

镜清还是傻站着。

女青年对着小吴尖刻的发话:“你是陈同志啊?代他说什么?问他话呢!”

小吴赔着笑,摘下了头上的八角帽。转身推了镜清一下“陈同志,陈同志,你醒醒啊。发什么怔呢!”

镜清看着小吴,又不像看他。小吴见他有了反应,乘热打铁的说道:“孙瓴和王夏莹这对坏分子公然的住在一起,是对伟大革命的藐视。千万不能纵容,你要好好的检举揭发他们!”

“奸夫淫妇一起斗”小将带头喊口号。镜清被惊醒。

“对啊,为什么孙瓴会和王夏莹在一起?王夏莹不是那个搞破鞋的戏子吗?难道孙大哥也喜欢他?”镜清心下一狠。

“他是反动军官?!”边上的小将继续鼓动着。

“是。”低下的群众替他回答。

“他是土匪恶霸?!”

“是。”人声一浪高过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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