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夏天过去,分了地还能种两茬菜,听说每人二十亩,这下不愁饿肚子了。”
“我还能养群羊羔子,到了冬天留一只宰了过年,剩下的全给卖了买粮。”
“那我们也养群羊羔子,大儿大女天天给羊割草,入冬了给你们一人做件羊皮袄。”
“什么什么?快到了?”队伍后边的人问。
好日子就在眼前,神色麻木的应募士一瞬间像是变了个人,各个激动得能打死一只狼。
赶路的速度一下子拉快了。
翻越洪池岭一路向西,沿着松峡水河谷再一路向下就进了武威郡。
穿过沙土所砌的城墙,隋玉拉着隋良站在城门内,城内正逢大集,人声鼎沸。推车卖菜的小贩、撅着腚烧旺火的包子娘、扛着猎物问价的壮汉、牵骆驼赶路的商人、挎着筐步履匆匆的买菜女……久违的鼎盛人烟,隋玉行走在其中觉得眩晕,爬山过河旷野逃难的日子过久了,她像野人闯进了人类居住的城池,浑身布满不自在。
“花女,今儿买的肉不少,家里来客了?买两碗豆腐?”豆腐娘子敞着嗓门喊。
“行,给我打两块儿,家里种的黍子淹着了,我叔我伯带我兄弟们来帮忙排水。”
“那可要炖几道好菜招待,都不是外人,再沽二两酒。”卖酒女吆喝。
“可不敢,我娘要揪我耳朵的。”买豆腐的姑娘笑着跑了。
这只是集市上一番寻常的对话,蹲在城墙根下的应募士却纷纷红了眼,有屋有地有安稳的日子,这是他们一辈子所追求的。
“当家的,我们来对了。”一个妇人抹着眼泪,说:“一人二十亩地,咱家三个人,六十亩地嘞,可要好好干。”
“可惜爹娘死路上了,上百亩地呢,咱们村的李地主也才一百来亩地。”男人遗憾。
“官爷来了。”眼尖的人喊一声,官兵还带来了两个本地官。
墙根下蹲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个面色激动,像狼看见肉似的眼冒绿光。
“官爷,我力气大,会赶牛会犁地,一天能犁三亩地。”一个男人大声自荐,他就想留在这里不走了。
“官爷,我……咳咳咳……”
“官爷,我身体好,我们一家这一路没生过病。”
“官爷……”
“官爷……”
“……”
“闭嘴。”吹哨人扬起鞭子,威吓道:“再闹发配去修烽燧。”
这下安静了,蓄着胡须的官兵跟来人说:“应募士六百余三十七人,免刑罪人三百余八人,你们看着选。”
“人还不少。”戴着木冠的主簿冲身侧的农官打个眼色,说:“只要三十户应募士,优先选会种田的。”
论起种田,舆县地处江南,来自舆县的应募士比来自长安的更有优势,隋玉想到这一点,大声喊:“官爷,舆县地处江南,田多地少,我们这儿的人生来就会种稻。”
农官朝官兵看一眼,对方点头,他走过去挑选,发现这些人的个头都比较矮,他很是嫌弃。走到隋玉面前,他看中了隋文安的大个头,问:“你一家几口人?成年男丁几个?”
“官爷,罪民是免刑罪人,还有个不满七岁的小兄弟。”
逃难的路太长,穿了近六个月的囚衣早脏得看不出原色了,隋文安扯了扯破破烂烂的囚衣,垂下头后退一步。
农官一听是犯人,收回视线去挑选下一个人。
挑走的三十户人里有一半是遭了水灾的流民,隋玉看了一圈,对她们有敌意的流民不剩几户,她琢磨着在接下来的路上尽可能将他们分散在各个城池中。她清楚河西走廊东西跨度有多长,分散开后,大多数人余生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再多的恨意也禁不住岁月的消耗。
出了武威郡,沿途的绿洲穿插着奔腾不息的河川,牛羊在山坡上啃草,孩童挎着筐在草丛里捡牛羊的粪便,干牛粪捡回去烧火,稀牛粪和羊屎蛋铲回去堆肥肥地。
“你们打哪儿来的?”一个淌着大鼻涕的小子站矮山上大声喊,“我家是二十年前从关中来的,你们知道关中吗?”
隋良扭头看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隋玉。
“关中在关山以东,出了长安,走了好久我们就进山了对吧,没进山之前的地方就是关中。”隋玉说。
“他听得懂吗?”隋灵怀疑。
“他又不傻。”隋玉瞪她一眼。
隋灵撇嘴,不言不语还不傻?若是听得懂话,他爹死的时候就该开口了。
“良哥儿只是吓到了,长大了就能开口说话。”隋玉头一次提及隋良说话的事。
隋良眼睛大睁,清澈的眼睛装着明晃晃的心思,仅凭这双眼睛也能看出他不是个傻孩子。
“真的,我保证,你信我。”隋玉伸指做出发誓状。
隋良连连点头,他相信。
隋灵只当她是在哄孩子,也不戳破,谁又能断定隋良长大后会不会还是孩童心性。
出了武威又走半个月抵达张掖,张掖有广袤的草场,这里水草丰美,是皇家养马场,骏马奔腾时,大地都跟着震动。
绿草如茵的草原、墨绿色的矮山包、秃黄的戈壁、白雪皑皑的高山,四者由低往高依次传递,夏、春、秋、冬四个季节的景色竟然同时出现了。
傍晚时分,夕阳柔和的光芒洒在雪峰上,绵延的雪坡,一半白雪一半霞光,美极了。
落日西坠,霞光化作流水滚滚落入冰湖里,夜幕降临,群马休憩,远行的旅人也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