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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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 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 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 还能点评几句。

如果他不懂中文, 应该是随时带着懂中文的翻译。

樊成云想了想, 推测道,至少,应该学过最简单的识字。

至于沈先生的信

他捧着日记,盯着里面的意大利字句,长长叹息,恐怕他也是反复品读,欺骗自己这是跨海友谊的证明,几十年过去,自己都信了。

酒店房间安静,师徒两人各坐一边,慢慢翻看莱恩送来的东西。

十弦琴端正摆放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的聆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沐浴着意大利耀眼的阳光。

钟应在看《乐府诗集》。

他从小就看遗音雅社留存的资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沈聆二十岁后撰写的,语气格外学术。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年纪更轻、心性稚嫩躁动的小沈聆。

一本没多少页的线装书,打开就能见到每一首诗后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谣》:知音难寻,贵在交心。

《战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无知,割地赔款,向列强低头,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学太平!

钟应看得笑出声,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国十六年。

那时候的沈聆约莫十五十六,心怀赤忱,从这句话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钟应想了想,往后翻了翻。

只见《木兰辞》旁,少年人表露无遗的一腔热血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我堂堂男子只能躲于一室,抚弦奏琴,着实可气!

钟应记得,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从军投共,他也闹着要去,被老太爷抓住了,好一顿家法伺候。

看这批注,钟应都能想象一个愁眉苦脸、满腔义愤的少年,闷闷不乐的关在房间里翻看《乐府诗集》,在品读木兰从军时,有感而发,奋笔疾书。

这样直白稚嫩的沈聆,钟应还从未见过。

樊林留存的资料,都经过沈聆的精心挑选。

无论是书籍、乐谱,还是沈聆的日记,都透着历经战争后成长的青年,成熟稳重的语气。

钟应翻看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少年沈聆,勾起嘴角扬了扬手上的诗集,问道:

师父,为什么沈老太爷会把这些东西一起给贝卢?

怕抄家的时候,沈先生遭罪吧。

樊成云在翻看贝卢日记,说道:贝卢日记里面写了一点,说沈先生被抓走的时候,自己父亲提出要帮忙保管贵重物品。沈家拒绝了几次,最终带着东西登门。

我只能猜,是老太爷舍不得毁掉这些存本,又为了安全,所以把它们连同古董、古琴一起,请贝卢保管。

说着,他长叹一声,虽然日军不一定识字,但伪军比日军更可怕,他们如果翻到这些,必然会断章取义,拿去领功,沈家就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钟应听完,埋头再翻几页,果然能在《十五从军征》这样的战争诗旁,见到小沈聆怒斥日本人的感慨

说什么保护日侨,却杀我百姓、占我土地、征我徭役,古有十五从军八十归,今人济南无命还!

字字血泪,透着十五六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赤胆。

沈老太爷做的也是万全之策,只可惜

他放下线装书,好奇的盯着樊成云手上的绒面本子,师父,贝卢还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樊成云笑了笑,随手递给他,也没什么,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罢了。

因为樊成云的话,钟应对贝卢的日记升起了一丝丝的兴趣。

毕竟,这人再讨厌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好好反省。

那位躺在医院里的老人,早些年还有精力和习惯,去记录每天的感悟、见闻。

手上这本日记,字体不算流畅,意大利语用词简短,应当是贝卢年轻时候写下的。

钟应翻了几页,便明白了师父为什么看得如此专注。

大使说,沈聆家里出了地位不同一般的首长,也许中国要变风向,又来登门劝告父亲归还那些物品。

我不愿意,如果沈聆真的看重这张琴,就该亲自来意大利。

那时,我就还给他。

钟应皱着眉,又往后翻了许多页。

父亲远航出海,遭遇海盗。我在想,是不是我阻止他归还沈家财物,遭到的报应

如果沈聆来佛罗伦萨,我就把所有东西还给他。

他愣了愣,心中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再往后翻

沈聆去世了。

孤单的日记页面,只有孤单的三个词。

日记仿佛从这一页开始断篇,再怎么翻,后面都是整本的空白。

钟应站起来,走到贝卢日记堆前,又拿了一本。

这一本日记,贝卢的字迹流畅许多,写着他的不少规划。

我要求博物馆开辟出主厅,用来悬挂那幅《千里江山图》。中国藏品太少了,我应该好好展示沈聆送给我的全部东西。

意大利音乐剧院设计四个主厅,问我怎么命名。我选了雏菊、紫罗兰、玫瑰、冬青,话语是深藏心底的爱永恒不变我爱你生命的延续。

钟应看得皱眉,烦躁地把它扔回去,又找了本封皮较新的日记,想看看贝卢有没有提到爷爷。

一打开就见到

樊成云很像他,像他不远万里,来看我了。

我想把他日记全烧了!

钟应看不下去,愤怒的征求师父的意见。

樊成云哈哈大笑,从他手上抽出那本日记,烧了做什么?等他去了阴曹地府,正好拿着日记跟沈先生说,看看,我有忏悔吗?

这才不是忏悔。

钟应恶狠狠的盯着师父手上的日记,咬牙切齿的说:都是一个老头子的幻想,他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悲可怜可恨。

樊成云把日记扔回那一箱绒面本子堆,平静说道:他确实活在自己的世界,还制定了自己的标准。应该说,贝卢是愿意把琴还给沈先生的

他慈祥眉眼,无奈微弯,可惜,得沈先生亲自来意大利。

钟应能够想象贝卢会怎么做。

如果沈聆来到意大利,贝卢会像自己在纪录片里说的那样,给予沈聆最好的支持,许诺沈聆最好的未来,请求沈聆永远留在意大利。

然而,沈聆绝不会动心。

遗音雅社成立之初,就是为了在战后奏响乐曲,安抚亡灵,庆祝胜利。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安身立命。

贝卢所谓的荣誉、金钱,也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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