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叻,给你放提篮里,您这是要坐车去哪里?”
“那里在闹鼠疫,南边又是汉王造反。”
“您是大夫啊,是小的眼拙,少见女子做大夫。……错不了错不了,多胡荽多搁醋!……好叻,您慢走。”
酒肆檐上铃铎摇击。
断断续续送来小贩热情的喊话,堂内欢声笑语,没有对方只言片语。
高献芝猛地一顿,双腿冷凉,等他缓过来,将猫交给侄儿高渊,跌跌撞撞扶住楼窗往下看,长街来人来往,细雪纷纷。
“二叔——!”
高渊抱着猫,喊了一声。
高献芝如同未闻,踉跄下楼,奔跌到街上。
街上各色叫卖不绝于耳,人潮如织,蹿地老鼠已经改叫“九千岁”,蹲在酒肆外的小贩热情地问他:“这位爷,来一串九千岁?”
像是误入急流的一尾鱼。
高献芝冒雪站在街心,左顾右望,街上每一张脸,每一个女子,每一道身影,没有,没有,没有一个是她。
他跌跌撞撞,摔在街上。
恍惚间见到抱猫追出来的高渊。
耳边的关怀和喧哗都隔着一团雾气,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什么都听不清。
蜀中湿冷,经略府门前一片积雪。
正堂挂着行军图,底下条几上摆着一条陈旧革带,一把没鞘的腰刀。
沾满血的纱布团成团,丢进铜盆里。
椅子里坐着的汉子疼得直叫唤,小九呲牙:“田参将,你是不是个男人,当年在北地打长毛猴子,我师兄剜箭疮都没你叫得大声。”
田初七道:“我怎么能和郑经略比,经略可是生擒戎狄单于的大英雄。”
两个穿着棉甲的兵卒进到内堂,说是有最新的军报。
郑克寒正在堂后雪地上练武打桩,兵卒向田初七行礼,快步走出去,往堂后寻人。
“快过年了,汉王殿下光着屁股还和咱们叫阵呢,这一拖,师兄回应天过年是不能了。”小九瞥了田初七一眼,“你呢,想不想家?”
田初七憨笑:“想我侄儿。嫂子来信说高大哥正教他念书,将来没准儿也能考个状元。”
“想的挺美。”小九想到在京中开女子书院的高阳,脸上泛红,支吾问道,“我听说朝廷抚恤将士的名册送来了,谁负责料理这件事?”
“哦,是唐靖唐大人。”田初七心粗,看不出小九脸上的变化,“抚恤的事办这么快,还得多亏小高大人。”
田初七所指是十八殿试中状元,深得天子赏识留京任职的高渊。
两人正说话,又有兵卒来报,最新的辎重已经押送进城,有一批扬州新来的草药,请两位军医前去点看。
师父在城里给人看病,小九冒着雪,独自去点药。
一看木箱上封条写着“长生宝号”四个大字,就知道一定错不了。
毕竟扬州肺痨鬼手下药圃是用师姐留下的方法在种草药,不枉师姐一片苦心,留药方治那痨鬼的病。
现在已不是十年前,军中不再缺草药,缺辎重。
阉党一除,阻塞去,江水流,越来越好。
一阵马蹄声响起,小九出仓去看,一匹快马恰好从面前急驰而过,那是要赶在年前送去京城的塘报。
等到这封捷报抵达京城,已是二九。
明日就是除夕。
天子脚下,节气浓。
街上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出门张罗年货。
一匹健勇的黑马停在翠宝轩旁,小二见到来人飞身下马,连忙迎上去接缰绳。
“指挥使大人,今儿怎么是您亲自来!”
崔旭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小二识趣收声。年近年节,翠宝轩里都是来买头面首饰的女子,他在边上,仰看金字大书的匾额。
年轻的掌柜得到消息,亲自来迎,将崔旭迎入翠宝轩比邻的塌房楼上。
塌房平日用来存放货物,账本,有时也用来谈生意,伙计小憩。自从换成四娘子当家,收拾得有条不紊,比她不成器的哥哥做掌柜时强。
崔旭表明来意,放下两袋银子。
四娘子推辞。
“从前送来的银子还没用尽,还请大人收回去吧。我深敬刘姐姐为人,那些钱,翠宝轩也出一半。我们女子不比男子,能堂堂正正在外谋一番功业,可论热胆肝肠,我们女子未必就输男子。”
“你敬她便收下,这是她心愿。”崔旭道。
翠宝信上交代小九,医书所得银两拿出一些送到京城翠宝轩,托给掌柜。要是有舍不得花钱的妇人,在柜上流连不舍,还请赠她一支。这份钱,她补上,不必做赔钱买卖。
后来这件事便交在忠叔手上。
崔旭又接到自己手中。
他从高献芝口中得知,刘母曾在翠宝轩看中一支簪子,看了又看,终究舍不得买下,翠宝曾答应娘亲,将来长大有了银子,一定给娘亲买许多簪子。
窗外下着雪。
四娘子诚信,每一支送出去的簪子她都记录在案。
好比最近送出去的那支,是个六十的老妇人,说她伺候别人大半辈子,从未给自己买过什么,一夜睡醒,看着床下两只鞋,想透了。年轻时同村姑娘说她生得丑,她便不敢打扮,浑浑沌沌一辈子,见年轻姑娘们簪花戴头面,好不羡慕,这把年纪,她想对自己好点。
崔旭静坐听着。
每一支送出去的簪子听起来似乎和他都没有关联,却又千丝万缕在心中。
从塌房出来,路过书局。
他立在马上,抬眼看幌子。
《古今验方录》、《人形图》、《脉经》,这些都是她的医书。家中都有,但这是最新印的,崔旭手痒,让伙计各拿一本。店家见是他来买书,送了本《刘婵传》给他。
正好,今夜一边给小翠宝缝制新衣,一边翻阅。
空气中飘着椒柏酒香。
来往行人,个个喜气盈腮。
“听说了吗?蜀中打胜仗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