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小红杏被姬岑拉着面向门口方向,一行人娓娓而来,小红杏还没看清什么,众人齐声行礼:“拜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红杏也连忙跟着浑水摸鱼地行礼,嘴巴张合,但没反应过来要出声。
身侧的姬岑没听见她声音,暗地里扯了扯她手,侧头看她一眼。
小红杏只好朝她露出个讨饶的表情。
姬岑这才揭过。
姬骅声音温和,“起身吧,今日是答辩会,尔等不必过多拘礼。”
众人站直身体,应声谢恩。
小红杏偷偷打量姬骅,他虽然是皇帝,但长得慈眉善目,气度十分舒缓,看着并没有皇帝的架子,但也不会柔和到没有半点帝王气势,以致于镇不住臣子们。
姬岑笑着冲姬骅与玉含珠问安:“父皇!母后!”
玉含珠微微颔首。
姬骅故作怒容,但眉眼间并没有多少怒气,语气也是揶揄的:“阿岑今日也来月章台啦?朕还以为你会待在公主府与那些面首喝酒奏乐,没空来此地呢。”
姬岑拉着小红杏上前去,她露出女儿家的撒娇姿态:“父皇明明知道我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今日怎么可能会不在此地?”
姬骅笑了起来,转瞬瞧见她牵着的小红杏,不解地问:“这位是……”
他家女儿素来眼高于顶,身边的女性好友基本为零,怎么会与这个女子如此亲密地挽着手?
姬岑将小红杏推上前,“这是江军司的夫人,名唤小红杏。”
玉含珠闻言,不由打量小红杏一番,又觑了玉无瑕一眼,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姬岑不停给小红杏争取好感,吹捧道:“小红杏可厉害啦,一曲琵琶,可以把青奴的腰都转断呢。”
姬骅看出她对小红杏的重视,给面子地道:“哦?果真如此?那今后若是有机会,朕可要听一听江夫人的曲音。”
小红杏脸上端着一抹礼貌的微笑,眼睛偷偷瞟一旁的江过雁,江过雁拧着眉,暗暗瞪她一眼,小红杏眼神游移,最后朝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以示讨好。
江过雁无声做口型:回家再收拾你。
小红杏默默松口气,心知这一关基本算过去了。
玉无瑕冷眼瞧着二人互动,视线从小红杏脸上逐渐上移到她发髻里簪着的那支羽雁步摇,定定看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一侧嘴角微微弯起,笑得有点嘲讽。
目睹此间场景的玉含珠隐晦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小红杏可是半点眼风都没舍得分给玉无瑕一点,一双眼睛全在江过雁身上,看来,自家侄子也跟自己当年一样,都是爱而不得。
姬骅转头看向江过雁,笑着说:“江卿,你家夫人如此貌美,难怪你之前一直将她藏在府邸,不肯带她出席宫廷宴会,彼时,朕还觉得你小家子气,现在倒是能理解一二了。”
江过雁视线从小红杏身上收回来,拱手笑道:“陛下还是莫要打趣微臣了,杏儿美名远扬,追求她的王孙公子本就多如牛毛,微臣也是怕人抢走了她,才不舍得将她带到众人面前。”
姬骅哈哈大笑,指着江过雁道:“小儿心性!”
而后,领着众人往月章台走去。
卢简辞与朱满堂等人急忙起身行礼,姬骅抬手叫他们起身,径直走到宝座上坐下,各人尽皆落座。
听众席也各自坐好,不再发出交谈声。
姬岑拉着小红杏去到一侧的女眷席位落座,她是公主,当然有专门的席位,左右两侧还是玉含珠与姬晏。
玉含珠看着就是个冷淡性子,小红杏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因此乖觉到不行,连姬晏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小红杏,你今日一身利爪都被拔了不成?这么安分守己!?”
小红杏想怼他,但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子殿下过奖了。”
姬晏无语,气哼哼怼:“孤没夸你,少自作多情。”
姬岑看出小红杏的心思,故意问道:“晏弟,最近丁香姑娘可还安好?用不用本宫派人去照顾她一二?”
姬晏顿时歇了想找小红杏茬的心思,呵呵干笑:“丁香很好,很好,不牢皇姐费心了。”
姬岑笑眯眯道:“那就好。”
叁人这才勉强和谐相处。
玉含珠瞧着叁人打嘴仗,倒是一言不发。
须臾,姬骅抬手示意答辩会可以开始了,身侧的大太监胡喜手持小金锤,敲了一下金铜锣,尖声唱道:“答辩会,开始——”
他抬手向左边的方向,恭声道:“请御史台甲方率先发言。”
卢简辞先看了身侧的江过雁一眼,江过雁朝他一点头,卢简辞这才整装站起身,他拱手面向陛下、判官团,以及对面的世家子弟团弯腰行了一礼,直起身,这才开始侃侃而谈。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法,大魏朝建国六百多年以来,自祖皇帝派遣朱氏先辈制定了《魏国律》,期间,历经数年,偶有修改,但一直沿用至今。”
他抬手指着雕刻在月章台周边十六根大圆柱上的《魏国律》法条,道:“《魏国律》对于我朝的贡献,自然是有目共睹的。”
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旧法适应的是旧朝,随着时代的更迭,我辈要想更好地治理大魏朝,应当去旧迎新,制定新的、更加适应这个年代的法律法规。”
“是以,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同意,废除旧法,容许御史台诸君重新制定新的魏国律条。”
朱满堂嘴唇张合,一副恨不得跳起来,狠狠怼他的样子。
胡喜见状,抬手指向右边方向,“请朱氏乙方发言。”
朱满堂当即站起身,气冲冲道:“卢侍郎,你未免太过狂妄了!《魏国律》可是我朱家先辈呕心沥血才制定下来的,岂是你一介寒门竖子如今说废就废的?莫不是将我们这些世家全都当成摆设不成?”
卢简辞不疾不徐道:“朱公子此言差矣,《魏国律》早已过时,在下也是为了大魏朝更好的发展,才会提及将其废除,重新制定新法,还请朱公子莫要抱残守旧、故步自封。”
朱满堂抬手怒指他,“你!”
玉微瑕站起身,按住他的手指,安抚道:“朱公子,稍安勿躁,容我发一言。”
卢简辞拱手道:“微瑕公子请讲。”
玉微瑕微微一笑,道:“卢侍郎口口声声说《魏国律》已经不适应如今这个时代,那么,请问,究竟是哪一条法规不适应?请阁下明说。”
卢简辞回以一笑,“好说,例如,《魏国律》的《刑罚篇》第十七条规定,犯罪者,不论其所犯之法定罪,先要确定犯罪者的身份,若是出身权贵世家者,可例减一等处罚,身份越高,处罚越轻,常人若犯故意杀人之罪,须以命相抵,世家子弟若是杀人,可用铜钱赎罪。”
“此条律法,未免太过偏颇世家子弟,在下认为,若是长此以往,绝不利于陛下统治御下,世家子弟更会因此藐视法度,杀人无忌。”
玉微瑕面不改色,一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卢简辞接着道:“《魏国律》的《捕法篇》第叁条规定,寒门出身的军司、廷尉、都尉、右丞等职位,均不可逾矩惩治世家子弟,更不能派遣捕快将其抓进牢狱,须得写文书,层层递交,请示陛下,方能做裁决。”
“然,陛下日理万机,哪里分得出那么多心神去管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之事便长盛不衰,永不可绝。”
他负着双手,字字珠玑,锋芒毕露:“那么,请问,朝廷设置廷尉署的意义何在?”
“还是说,它只是一个专门针对底层百姓而存在的衙门?”
他说完落座,身侧的另一官员站起身,道:“古语有云,卖国贼最是罪大恶极,然,某以为窃国者同样可诛,那些身居高位,却只顾着自己谋私、不顾朝廷生计的贪官简直罪无可赦。”
“然,《魏国律》的《贼律篇》第九条规定,贪污受贿者,不论其贪污数目,只看出身门庭,世家权贵享有特权,若犯此罪,无论数目多少,一律革职查办,性命却是无碍的。”
“某以为这条律法对世家权贵的惩罚力度太轻了,根本无法使出身世家的官员对法律生出敬畏之心,只会蝇营狗苟,慢慢窃盗走朝廷的油水,中饱私囊。如此,世家更富,战事若起,皇家反倒还要朝世家伸手要钱,此番,皇权威严何在?”
他说完坐下,御史台那边又有其他官员陆陆续续站起身阐述观点,指出《魏国律》存在的种种弊端。
小红杏认真地听半响,算是听懂了,合着,今日御史台的人全是奔着怼世家权贵去的,指出的每一条不合理法条都是朱家先辈为偏袒权贵所定下的利己法则。
世家子弟团倒是沉得住气,等御史台的人一一讲完了,玉微瑕才开口,只不过,他却是鸡贼地搬出礼法先祖来压御史台。
“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叁公九卿、朝士大夫,身份本就有贵有轻,既然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该有所不同,那么,《魏国律》按照犯人身份来论罪惩处,有何不妥之处?”
“再者,《魏国律》乃是朱家先祖所定,祖皇帝都没有异议的律法,怎么到了你们御史台的口中,它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如此,尔等到底是将祖皇帝置于何地?”
他面向姬骅,高高拱手,大义凛然道:“陛下乃是出了名的仁和之君,对祖宗先辈最是崇敬恭顺,怎么可能会违背祖皇帝的诏令,废掉《魏国律》?”
他甚至加重语气,指责道:“尔等莫不是要将陛下置于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境地乎?”
他一顶高帽戴上去,姬骅都不好直接表态,赞同御史台的说词了。
不得不说,玉微瑕还挺会掰扯的。小红杏深以为然地点头感慨。
朱满堂面露笑意,附和道:“不错,微瑕公子所言在理,陛下绝不是这等忤逆先祖之人。”
玉微瑕很少有这等出风头的机会,心中踌躇满志,面带笑意,继续娓娓而谈。
“至于阁下方才对世家与皇家之间关系的离间,我只能说,尔等寒门小子,心思简直太过浅薄!”
“追本溯源,谁不知晓,祖皇帝到底是凭什么发家开国的?”
玉微瑕看向判官团,“靠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世家,其中,最为功劳卓绝的便是玉氏。”
坐在其间的玉茗老先生捋了捋雪白长须,笑笑不语。
“玉氏对姬家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大魏国建朝六百余年,几经传位换代,中间不乏藩王争权谋逆、犯上作乱,最后都是玉家先辈运筹帷幄,定国安邦,大魏国才得以繁衍昌盛至今。”
另一朱家长辈朱岱起身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当年武厉帝暴戾执政,致使民不聊生,驾崩时,本欲传位于嫡长子姬蘅殿下,姬蘅殿下乃是出了名的残暴不仁,若他登基,于魏国百姓岂不是一件大灾难?”
他看向听众席中的玉凌寒,面上隐约有推崇之色:“多亏玉宰相慧眼识珠,亲自辅佐庶皇子出身的东海王殿下,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陛下即位二十叁年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魏国如今才有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
玉凌寒摸了摸山羊胡须,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姬骅面露惭愧之色,似乎对弑兄夺位一事感到羞愧。
朱岱伸出两指,点了点御史台那帮人,奚落道:“尔等井底之蛙,岂懂鸿鹄之志?”
“世家与皇权之间,本就密不可分,世家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延续魏国的昌盛。《魏国律》对世家子弟的庇荫,本就合乎常理。何须改之?”
“下品无世族,上品无寒门。近年来,陛下与玉宰相仁心厚德,才准许尔等寒门子弟任职为官,尔等如今反来咬我们世家一口,简直忘恩负义。”
说完,他愤愤坐下。
朱满堂忙拍手,兴奋地跟着指责:“没错,你们这些寒门小子简直品德败坏,毫无感恩之心。”
朱岱转头看了朱满堂一眼,见他只会跟着叫嚣放狠话,毫无自己的一番主见,心中叹息,朱家真是要彻底败落,再不复往昔辉煌,奈何蓉蓉不是男儿身,可惜,可惜!
卢简辞再度站起身,与他们争辩《魏国律》的种种不合乎时宜之处,玉微瑕等人反唇相讥,一时间,月章台上,你方言罢,我再登场,好生热闹。
小红杏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感慨道:“这场景,果然跟菜市场大妈们买菜没什么区别!”
姬岑听笑了,“哈哈哈,你看猪猡公子气得肚子肉一颤一颤的,更像一头待宰的猪了。”
小红杏跟着去看,顿时笑得欢快,两人抱坐一团。
姬晏嫌弃她们没有淑女风范,屁股挪了挪,坐离她们远了点。
玉含珠若有所思地盯着小红杏,目光细细瞧过她的五官,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旧人,脸型小而精巧,琼鼻钝钝的,透着股娇憨之气,像江漓,而那双灵动的、炯炯有神的杏眸则像极了展云天。
如果她是展颜舒就好了,她心中不由感慨。
可惜,林菁当初说得清清楚楚,展颜舒不幸摔下悬崖,连脸都撞成一滩烂肉,他亲自将她埋葬了才回来的。
她微微摇头,指腹拨弄过一颗佛珠,淡淡收回视线。
月章台上的争辩越发白热化,两方人马说着说着,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打起来的架势。
然,小红杏扫了一圈月章台,却发觉居然还有人在悠哉喝茶,正是玉无瑕。